听闻李洱的新作《应物兄》已有一段日子,前日在书店碰到,立刻请回家,一翻开,便难以放下。
应物是一位研究儒学的大学教授的名字,只因为出版商的疏忽,于是“应物”成了“应物兄”。似乎题目本身也有一定的含义,两册书的上下各有两行小字来进行暗示,上册名为“虚己应物,恕而后行”,这句话出自《晋书·外戚传·王濛》,意思侧重于待人接物;下册名为“与时迁移,应物变化”,出自《史记·太史公自序》,意思侧重于顺应外物。也许这两句话便是对人物变化的最好暗示吧。
全书围绕着济州大学筹建儒学院而展开,博大精深,包罗万象,既有济大的校长葛道宏、著名教授书法家、考古学家、生物学家等学者,又涉及到政坛领导的生活。当然中心事件则是背后人物哈佛大学的儒学教授程济世先生有意回国,济大有意依托程教授建设儒学研究院,整本书即围绕这件事而展开。
读着读着,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本关于知识的书。当高级知识分子在一起聊天时,我们会发现留心处处皆学问,即使微不足道的一点,在他们那里都有着浓郁的文化气息。孔子对于“觚不觚!觚哉!觚哉!”的哀叹,旨在“举一器,而天下之物莫不皆然。故君失其君之道,则为不君;臣失其臣之职,则为虚位。”学诗经的三大好处,“兴观群怨,事父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费鸣和应物兄引经据典,讨论“狗与犬的区别”(“犬,狗之有悬蹄者也。”);孔子将女儿嫁给自己的弟子,乔木教授亦仿古制;交通电台的美女主持人,台长亲自改为为朗月当空和清风在侧,充满了诗情画意;“雪桃”和敬修己名字的由来;说起雾霾天气,应教授引用《诗经》中的“终风且霾”来作解释,“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说明《论语》中早有环保意识等,读着读着,便会发现,原来生活中的这些我们从未在意之物竟也蕴涵着丰富的文化意味。
当然,这里也有些知识是让人费解而相对陌生的,如《山海经》中的动物自呼其名的习惯,其鸣自詨“精卫”,今人也如是模仿,附庸风雅;鸳鸯以前指的是兄弟,男人之间,“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辰”;《论语》中没有“此”字是为何,皆以“斯”来代替等。儒学一热,各路研究者鱼贯而入,纷纷来分一杯羹,有的人甚至从从鲁研界走向儒学界,当然商界,政界的人也从未放弃这样的大好时机。
再往下说,有些知识则成了笑谈,让人啼笑皆非。出版商季宗慈为了新书的畅销,将《论语与当代人的精神处境》一书书名改为《孔子是条“丧家狗”》,博取众人眼球;程济世的弟子黄兴,人称有子贡之风,却带两个身强体壮的保镖作为肾源,频繁换肾,坐骑也时而是驴,时而是马,哗众取宠;博士们和老师旁征博引,讨论《黔之驴的》研究论文,还有柳宗元《敌戒》中的中美博弈;酒肉和尚释延安自诩热爱书法,附庸风雅杨凝式;生物教授培育灭绝的蝈蝈济哥,到了疯狂的地步,但他得先证明济哥已经灭绝,然后再去论证自己的研究成果。一个清华的毕业生辗转多年,终于找到了对于风水、命理学、卦签之学的研究,摇身一变,在“堪舆与当代生态学”上找到方向,甚至追溯到了孔子。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庄子·知北游》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 ”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 ?”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 “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文化也许也是无处不在,而如今,随着传统文化的复兴,研究者更是捕风捉影,将其当代价值挖掘得更是淋漓尽致。
《论语·述而》:“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最终被“子贡”注册为避孕套的商标“温而厉”;为了一个美人觚的古物,领导们企图改变历史记录,向博物馆索要文物,还于私人;书中大量对于美食的描绘,都与文化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某人钟爱套五宝,仁德丸子都颇为讲究;六孔莲花的讲究,在儒家源于“六艺”,在佛家看来,则是“六道轮回”……
宦情风露,学境春风。作者说,学者们往往孤僻,正因为如此,他们趋于内向、内敛和内省,于是他们成了学者。在书中,作者对于当代文化领域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戏谑中蕴涵着冷静地反讽:人类为什么会犯错,只有两个原因,一是无知,一是无耻。好心办坏事是无知,明知道不对,还要那么干,就是无耻。
学而优则仕。学术做到一定程度,能走上仕途的,便是官员与学术的互惠与利:自古“朝中有人好办事”,做学术也会得到实惠;而官员也需要文化背景和博士头衔来风雅自己,互相合作,岂不美哉?“求知是那个时代的风尚,就像升官发财是这个时代的风尚一样。”可谓一针见血。
在传统文化迎来复兴的今天,如何更好地传承文化成为当今最有意义的研究课题。从书的第一章开始有了筹备儒学院的设想,到正式进入规划,选址等准备工作,到最后工程落成,配备人员,曾一度满怀热情的应物兄也终于看清了事件的真相:如今的时代,如果想真正的做学术,搞研究,传播传统文化是不可能实现的,外在的利益集团无孔不入,最终一步步妥协,只会导致学术的变味。回头看来,现在身边的同事,个个獐头鼠目,衣冠楚楚,曾不屑为伍的人,却谁也挡不住,时也,命也?我们的应物兄也终于清醒了。是啊,古人是“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而今呢,却只是见贤不思齐,见不贤则讥之。沿着传统文化光复的道路前行,慢慢地,应物兄发现方向不对了。
正如应物兄的名字一样,何劭在《王弼传》中说,“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应物无法忘情,无法不累于物,正应了那句话,“既没有能力解决,也没有办法摆脱。”
高校早已非净土,岂有桃源可避秦?应物兄的出路在哪里呢,也许这是作者带给我们的思考。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也许,他会走向自然,重新找回自我,在自我的革新中完善自己吧。
千里始足下,高山起微尘。吾道亦如此,行之贵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