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举起酒杯:“干杯,敬过往。”
我把杯中仅剩的一点凉酒一饮而尽,在隆冬的寒风中打了个哆嗦。
十七没动,她盯着杯子看了许久,久到我感觉有些尴尬的时候,她突然抬头,眼眶有些红,她搓了搓手,有些凄然地笑了,说:“我还是不等了罢,等不下去了,我今年32了,该找个人一起安稳过日子了,我也让父母老到走不动之前抱上孙子,我不能自私。”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呛到瓷牙咧嘴,艰难的吐出三个字:“不等了。”
今年是十七喜欢苏子的第七年,是苏子走的第四年。
这四年苏子一共就发回来一条消息:“别等了。”便再没音信。我们都为十七感到不值,劝说过无数次,可十七从没想过放弃,她坚信苏子会回来找她,一直到她32岁。后来,我们慢慢的也就放弃了,她喜欢就喜欢吧,毕竟这一辈子如此的喜欢一个人也是很难得的事。
可今天,要放弃这种话居然从她嘴里说出来,我心里竟有点难过。想安慰她,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给我们各自满上一大杯白酒,一边倒一边说:“星然,你今年也30了吧。”我点头,她又问:“有喜欢的人吗?”我看着从瓶口不断流出的液体,想了一会,摇了摇头。她倒完了酒,有些挑衅的抬头看我:“那不如干了这杯酒,如果我们都还清醒,就在一起吧。”我扑哧一声笑了,“你知道没人会清醒,你在给自己留退路。”我停了停,“那不如玩个更大的。”我端起酒杯对她说,“干了这杯酒,我们就结婚。”
她也笑了,毫不犹豫地答应我
“好”
一大杯白酒下肚,身上顿时有火烧起来,从脚底一直烧到大脑,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有东西卡在喉咙里想吐却吐不出来,我难受的想死掉。彻底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看见十七披头散发的冲我傻笑,像个白痴疯子。
于是两个只穿着单衣的家伙在寒冬腊月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抱头痛哭。
都是深爱而不得的人。
当然我没有和她结婚,她当然也没有等到苏子。
她在第二年的春天的一次相亲中认识了一个门当户对老实木讷的男人,年底结婚。
后来我问十七:“你喜欢他吗?”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当然。”然后她喝了口酒,又补充道:“这么大岁数了,又不是高中生了,哪有那么多喜不喜欢,合适就在一起了。”她笑得很开心,“我结婚你一定要来,看我穿婚纱有多漂亮。”
我没说话,也笑不出来。
在正式的婚礼之前,她自己举办了一场小型婚礼,请了我和老五这样的一帮狐朋狗友,没有新郎,新娘是她自己。
与其说是婚礼,不如说这是一场葬礼,祭奠我们死去青春,
她踩着婚礼进行曲端庄的走入大厅,脸上如沐春风,开心的好像要把最好的自己嫁给最喜欢的人了。她就这么一步一步的走向空无一人的礼台,没有面带微笑的新郎,没有满地的鲜花,没有热闹的欢呼声和祝福,我们全都沉默着看她,看她走完这一段漫长而孤独的旅程。我无法想象结婚时的她会多漂亮,但我想,这一刻的她,大概是她人生中最漂亮的时候了。
走着走着,她就哭了。
我们却没人走上去安慰她,全都在一片死寂中沉重的凝望她。像看一场悲伤的哑剧,像看一出不快乐的笑话。
她自己走上台,拿起台上唯一的一瓶香槟,先给自己倒了一杯。
举起酒杯向我们示意,她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哭腔对我们说:“先自罚一杯,今儿不能给大家一场隆重的宴会以及盛大的感谢会,我甚至连午饭都没法为大家准备,还是感谢你们都来到这里,你们来了,我就很开心了。”
她仰脖把酒灌进肚子,然后倒了下一杯。
“这杯敬老五。”
再下一杯。
“这杯敬星然。”
再下一杯。
她把在场的人都敬了一遍,然后眯着朦胧的双眼又给自己到了最后一杯。
“这杯敬我的七年。”
说到这里,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哭腔,几乎是颤抖着说出下一句话,
“七年,太久了,沧海桑田啊,我把我这一辈子就有这么一回的七年,浪费在一个人身上了。我见过太多人太多场深情不负的故事了,可我们本不是故事,所有的爱都不是故事,泪流尽了,嗓子喊哑了,人也不会回来了。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后悔,我深爱过,以后不会爱了。”
说到最后已经是泣不成声,勉强把最后一杯酒喝下去,然后摔了酒杯向我们深深拘了一躬。
她说,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杯酒。
她只字未提苏子,可她句句都说着爱情。
我听到,台下有人哭了。
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一次,可能就是许多人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十七了。
后来她还是风光大嫁了出去,婚礼不是她年轻时幻想的那样子,是传统的中式婚礼,不间断的起哄,以及一遍又一遍的敬酒。她的父母很满意,男方父母也很满意。他们的闺女终于不再四处流浪居无定所了,过上了传说中正常姑娘的生活,结婚生子,生活是柴米油烟酱醋盐。
婚礼结束后,我和十七一起去天台抽烟,她有些颤抖着点燃一根烟,在云雾缭绕中说道:“最后一根儿了,我老公不喜欢我抽烟喝酒。”
说着她闭上眼,享受一般的吸了几口。
我默然,我无法想象没有自由的十七是什么样的十七。
她悠闲的吐着一个个烟圈告诉我,她年轻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酷的女人,拿自己的生命献给爱情,可后来发现自己是个傻逼,她应该拿爱情献给无所畏惧的青春,献给一往无前的傲骨,她将拿自己今后一生的岁月来谅解曾经的自己。
十七那天说了很多,后来我就没有再听了。
我至今都很后悔没有仔细听她说话,因为我从没想过,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十七。
她33岁那年,在她老公的老家定居,34岁那年,难产,去世。
她最终也没让她的父母在老得走不动之前抱上孙子。
她仍旧像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孩子,逃离了这兵荒马乱的的人世间,逃到了不为人知的地方,过上了曾经最向往的日子。
我知道的,她根本受不了这平淡如水的生活,她用最隆重的祭品祭奠了自己的青春和自由,代价是再也醒不过来。
很久很久以后,直到我白发苍苍,安静的躺在摇椅上,给孙辈们一遍又一遍地讲年轻时的故事。他们散去以后,我闭上眼,在最深的梦境里,我看到十七从时光的尽头走来,从岁月深处走来,跨过万丈红尘,隔过离别和生死冲我微笑。她转头看我,眼底有星星落下来。
在梦里我坐在凛冬的烤串摊前,对她说:“不如我们结婚。”,她笑着说好。可从此之后就再没人知道我曾如此热烈而小心翼翼的喜欢过她。
梦中的我,竟有两行浑浊的泪水流下来。
那是我的全部青春,是我最温柔,最卑微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