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潘铭轩走在向下的山阶上,走得很慢。
弯刀高手率领着明教教众聚在被血染红的山道上,一起向高处的潘铭轩躬身行礼。
“恭迎潘掌旗!”
原来潘铭轩就是锐金旗的掌旗使,这场刺杀的主要统率者。潘铭轩依旧走得很慢,这是检阅自己刚刚胜利的军队,不知不觉却停下了脚步……他的目光从属下那一张张带着血污和狂热的脸移向更远,越过那顶轿子的篷顶,越过燃烧的码头和楼船,越过那拱动的黑烟……有一艘大船正在江心,船头斜指向东南,船身狭长。
潘铭轩和鲁君一样,觉得不可思议,这大船是怎么来的?
这船有二十丈那么长!比码头上燃烧的楼船与兵船长一倍还不止,可以说,长江上少有这么大的船行驶。硝烟和热浪,使巨船的轮廓像在水中的倒影里,飘飘忽忽的,但依旧能看出船还没有上漆,没有雕船头,没有上铜件,裸露着粗粝的巨木框架和原始的木色……竟是一艘没有完工的船,幽灵般地突然出现在江面上。
潘铭轩看到了船头有什么一闪,割破了烟幕……那是一支箭?然后听见了低沉的弦响。
神臂弓?那一刹那潘铭轩有点惶惑。
惶惑瞬间变成了惊吓。那不是一支普通的箭,而是比箭放大了十几倍的弩枪,几乎有一丈长!从巨船那边射了过来,如神臂弓一般,快得难以形容。
弩枪扎进了正在向潘铭轩行礼的人群!人的肉体在这样的巨箭下太脆弱了,有人被撕裂,有人被穿透……领头的弯刀高手感知到了巨大的危险正在身后,向前跃出,在空中回头……巨箭不可抵挡得扎进了他的腹部,带着他前行,石阶破裂,深钉在山体里。
潘铭轩从没想象过这世上还存在着能从千步之外如此精准射来、可以穿裂山石的巨弩。
惊愕还没有结束,巨船的船舷上错落闪动着火光,接着就听见了一排火炮响,大概有十几门罢?十几个火心球和石球,呼啸地砸来,就不那么精确了,远远近近的人、石阶、树林都被击得破碎,连那顶孤绝的轿子也不能幸免……
只是转瞬间,眼前的一切都在灰飞烟灭……几片迸飞的石片插进了潘铭轩的右胸和左臂。潘铭轩转身往山上跑,确切地说是往山上逃。
身后又响了一排炮,巨大的气浪把潘铭轩向前掀飞,尘土、碎枝、血和雪,还在从头顶纷纷落下。
自己的教众就如此覆灭了?潘铭轩边奔逃边想,就是战争攻城,也难这么大阵势吧?连那轿子都炸了,难道皇帝根本没来,纯是一个陷阱?
潘铭轩越奔越高,山顶那个残楼越来越清晰,忽然就觉得不对。那残楼本是孤零零、空落落的,而楼上的凭栏处,却依稀站着一个人影。
潘铭轩莫名感到了一种威压,甚至有点恐惧,那一人的气息,仿佛充塞了整个山谷,心里忽地灵光一闪,那才是皇帝!那个长期征战北境,经过四年的靖难,杀进南京登基的皇帝。他来了,没在轿子里,而是扮作执戟武士,早早地登临了目的地,在山巅看着这狼奔豕突、虚空粉碎的一切。
潘铭轩停了下来,沉吸了一口气,一百五十步,手上神臂弓最好的射距……他还没有失败,他还有几支箭。
腰马一沉,潘铭轩第三次引箭拉弓,却并不流畅,胸口的血洞还在汩汩流血,臂上的肌肉因撕裂而抖动……忽然觉得身侧有刀锋和杀意……有人偷袭!
潘铭轩就地一滚,背上还是被划出一道极深的口子。那袭杀的人却不停手,刀光如练,裹了上来。潘铭轩的的弓角上虽有短刃,却并不是近战的武器,左支右挡,失了先机,步步被动,身上开始多了些伤口……潘铭轩看清偷袭的人也穿着执戟卫士的甲胄,刀法却是江湖名家的风范,想必也是大内高手装扮的。
潘铭轩大急,知道自己已没有多少血可流,大喝一声,冲着刀尖无理欺压上去,刀贯腹透背而出……潘铭轩以身体困住对方的刀,也将弓套住了卫士的头颈,欲用弓弦绷断对手的脖子。
那卫士突然旋转起来。
潘铭轩双臂猛扯,嘣地一声,一颗头颅在雪地上滚动。
潘铭轩的目光追着那“头颅”,才发现那只是一个头盔。而手上神臂弓连弓带弦都裂为两半。那一刻潘铭轩才意识到行动彻底败了。回头看了看那残楼里高高在上的身影……断了神臂弓,那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就是天涯之远。
潘铭轩转脸看那卫士,卫士没了头盔,头发散下,露出大半张二十六七岁、棱角分明、古铜色的面孔。
潘铭轩再也支撑不住,委顿坐倒,腹部洞穿的刀尖支在地上,使他不至于躺下。潘铭轩看见那卫士左手多出一把和菜刀类似的平头黑刀,心道这是什么刀?这么快?能断了我的神臂弓?这卫士如此年轻,却有如此身手?自己早就研究过皇帝身边护卫高手的底细,好像没有这号人物?
那卫士慢慢走过来。潘铭轩知道都结束了,却还有些不甘,喘息地问:“你……是谁?”
卫士停了下来,“锦衣卫,王祯。”
黑刀随着话音一起落了下来。
郑和下了船,一个人在山阶上走,一步步地向上。
破碎的山阶上的尸体狼藉已被清理得差不多了。
那艘大船过大,没法靠岸,早有六只泅渡小船被大船吊下来,载着一百多名军士登上北麓打扫战场,继续搜杀残余受伤的明教教众。
还有一只小船,载的都是内官监的杂务宦官,来指点军士山阶两边搭起长长的帷幕,遮掩炮击后惨烈的修罗场残迹。
宦官们见了郑和,都远远地停下,让到山阶边行礼。在这些小宦官眼里,郑和是他们的梦想。就在七天前的元旦,永乐帝在大殿典礼上,御笔亲书一个“郑”字,赐给了还叫马和的马三保,自此少监马和变成内官监掌印太监郑和。
郑和的身量很高,所以步幅很大,旁若无人,却神情肃穆,一步不停地登到山巅的残楼之下。
来到近前才能发现楼台不小,久没人打理,青砖的缝隙里钻出些干枯的野草。残楼实际是个挺立的废墟,一半的屋顶已坍塌,裸露着犹如骨骼的梁架,另一半却伸展着完好的飞檐翘角,琉璃上的白雪在斜阳下反出红光。
郑和咚咚地踏上木台阶,走到二层的残殿里,发现天光从一半没有屋顶的头上泻下来,使楼内亮处极亮,暗处愈暗。
“你来了?”一个声音从亮处传来,那是一个俯视山下长江的背影。
郑和听见身子一震,合身跪倒,本来魁伟的身姿在巨大梁架的投影下,显得渺小。
“郑和救驾来迟……请圣上降罪。”
“不迟,正好。”那身影并不回头,虽穿着卫士的服饰,果真是永乐帝。
“请圣上随臣上船。”
“那便是你的船?”永乐帝指着江心那艘未完工的大船。
“是圣上的船。”
“好厉害!”永乐帝感叹,“当年秦始皇在此,就看不到如此精彩的一幕。”
原来这残楼便是秦始皇南巡时登临的旧地。郑和从永乐帝的背影里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身影的重叠:两位帝王,同俯一脉山河,逝水无尽,天地悠悠,相隔的却是千年的时空……郑和被自己的想象震魇住了,一时不知所以。
“那就是玄武山?”永乐帝指着江对面的一座黛青色的山丘问。
郑和清醒过来,忙应声:“是。”
“那就随你去玄武洞看看。”永乐帝缓缓转过身来,“你忙得怎样了?”
“还是……缺钱,缺料,缺人。”
“那小子……不是留下个密库可供调用吗?这才一年,就空了?钱我可以给你充,料你自己想办法,人嘛……索性放开了招。”
“料运起来,太过显眼,要绕过工部只怕很难。人要是放开了招,也怕泄露了大计。”
“难不住你的。我会让王景弘去帮你,你要和他多配合。”
“是。”郑和低头诺诺。
“三保,你不用担心。”有个苍老的声音在郑和看不清的暗处出声。
“国师?”郑和有点诧异,随即低头,“三保不敢。”
在世人眼里,国师姚广孝就是一个传奇,亦道亦僧,一年前,收了郑和为徒。
“王景弘是临海的漳州人,跟你一样,家里也是有祖传针经的。你也知道,他招人鉴人很有一套,最合适加入帮你。”国师道。
“他……都知道了?”
这回是永乐帝的声音,“他另有朕的差事,大局还是以你为主。你们两个……都是我的贴心人。”
“谢圣上的恩宠。”
“还要多久,才可以?”
“三年。”
“一年。”永乐帝的声音充满威严。
“是。”郑和汗都下来了,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奏道:“臣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潜心研究那些资料,真的太过……惊世骇俗。”
“什么惊世骇俗,你想说荒诞不经吧?想说朕倾半国之力,只来赌一个远古传说的真假?”
“臣不敢。”
“三保呀,”国师姚广孝的声音明显柔和,“这是流转了千年的帝王之秘,却少有帝王敢真正去探寻,只因太难了……这可是秦皇汉武都不曾做到的事,只有圣上才有这样的魄力!三保,你何其幸哉!我当年之所以看中你,一是因你祖上是不畏险途长旅的人,你身上有他们的血。二是你为人方正坚毅,不会因危险或狂热而失了分寸。三是你面相四岳峻而玉根小,乃通天之相,或能得上天眷顾,开启这千古都没解开的秘密罢。”
“三保万死不辞。”
郑和深深俯首,久久不起。
裸露的梁架以及零落的椽子,投下的网影在郑和身边移动,渐渐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