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会在这儿?要说的话,应该是因为我弄丢了眼睛吧,所以才会跑到这儿来找点事做。我老在想,说不定近距离看看植入器的研究,我自己也能摸索出什么门路来。
倒不是说我的眼球丢了,它们还是好好地待在那里,尽职尽责。也并非是说我的视力没了,我依然看得见太阳、月亮和星星,还有那些行道树,秋冬时花店摆在窗台上的雪一样白的百合,以及来来往往的熟悉或陌生的人。高楼仍在那儿,大狗也在那里,每天中午在我去买面包时对我叫个不停。
不,这些我都有。
我只是看不见他了。
我还记得他的黑发和深色的眼睛。他说话时总是温柔而认真的,带着种神父或者心理咨询师般的语气,让人忍不住想说尽自己的心里话。但是说实话,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自他们把他从我的生活中屏蔽后,我已经有一年看不到他,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我是第一次知道,只需要一年看不到一个人,你就会忘了他的样子。我还以为人类的记性会更好一些,结果并非如此。爸爸那时候和我说:你会习惯的。我曾对他的话嗤之以鼻,现在却突然意识到他说得对。
他仍旧在我身边,活生生的就在那儿存在着。我是第一次这么讨厌所谓的科技。科技,科技,科技。这到底有什么用呢?他们研究出了所有这些植入人体的小玩意儿,说是可以让生活更便捷,可到头来,我也不觉得这就和电视啊、书本啊之类地方所提到的过去有什么不同。
有一天醒来后我对他说:“还好我不用真的听到也能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们就是那样心有灵犀。那天我们忘了取消假日的闹钟,因此天还蒙蒙亮时我们就被它叫了起来。我看着隐约透过窗帘的微光,应该是路灯而非日出的光,混沌一片的脑袋还以为这又是新的工作日,直到掀开被子才意识到可以多睡一会儿。对,我们还是用那种手动的窗帘。当我想起已经到了假期时,我又躺回了床上,从凉飕飕的冷空气中夺回自己的脚,重新裹好被子。我不太想看向他,我知道他也是如此。但我还是转向了他。每个早晨我都会这么做。多少也是期盼着植入器能够突然失灵吧。
如果没有那个小玩意儿,我就可以看到他了。我一直想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或许半年里他什么也没变,还是在我记忆里逐渐消失的那副模样,但或许他有了难以置信的变化,细微或者大到我没办法用手摸出区别。但我看到的是一片平面的马赛克图案,除了颜色间的差别,我甚至无法认出哪儿是头,哪儿是他的手,更别说眼睛之类的地方了。
因此实际上我就只是躺在那儿,歪着头看一副抽象画。
你知道的,要是你也被屏蔽过或者屏蔽过谁的话,就是那副模样了。但是幸好我们用的植入器都还只是老版本,一年前出了那事后,我们就都不再更新了。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听见他说了些什么。含糊不清的杂音从他的方向传来,说话声被屏蔽后便只剩下了噪音,通讯器的信号逐渐消失时就会发出那种嘈杂的声响。我只能皱起眉头,抓着被单,努力从那些杂音中辨别出单词来。他说的似乎是和早餐有关的事情,因此我应了一声。
爸爸所的没错,一年来我已经习惯这些了。一开始那可难受了。那一片马赛克图案怎么看都不真实,但又确实是存在于那个地方,就算想尽办法用最快的速度去试图捕捉到残影也没用。我看不到他的照片,反过来也是一样。在图像屏蔽这方面,就算是最老式的植入器都已经做得足够到位了。所以现在想来,我都不知道我们是如何坚持了那么久的。我总会去猜测他到底说了什么,或者在听到我、看到我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一开始这还很容易,但时间越长,想象就变得越困难了。来来回回几次后,我们开始用纸条来交流,就和上课时偷偷传纸条的小学生一样,因为只有这个方法能够骗过植入器。我指的是过去的植入器。我听说现在的版本甚至可以识别字迹了,真是糟糕。
他有时候会写:我爱你。
我有时候会写:我看到新闻说,不久后可能就有办法取出植入器了。
结果我们等了十个月也没等到植入器取出技术的发展高峰。我怎么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在不敢保证能够安全取出植入器的情况下就把这些东西打进我们的脑子里的,我也不明白爸爸是怎么想到破坏控制口来让这种屏蔽状态维持到永远的。后来我们越来越少谈到这个事情了。我开始觉得比起实现愿望,或许提出去月球旅行一趟还要更加现实,起码后者需要的只是钱。我们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去月球玩过一次,从月球眺望地球,就和在一片漆黑中看到太阳一样。可是钱又能做什么呢?就算我真的把所有的钱都砸到那些科学家头上,他们肯定也只能摇着头赔笑,说:对不起啊,我们还真的没办法。
就在上周,我想我还是离开比较好。事实就是这样:那样做对谁都好。那天晚上我们熄灯躺下后,我装作睡着了,一直等到他睡着后才坐起来,因为我不想让他察觉到什么。我没有打算趁夜离开,只准备和他提前告别,等到第二天他出门了再慢慢收拾。我就坐在那儿,用被子包着腿,上半身因为露在空气里而冷得发抖,但我也顾不上了。我看着那片马赛克图像,心想这要是他本来的模样就好了,可如果我只能看着这一片说不清的色块,起码我还可以试着把这些颜色给记住。
我没能记住。我悄悄吻了他的脸颊后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你知道我醒来后看到了什么吗?那天也还是假日,我们记着关了闹钟,胡闹到半夜才去睡,第二天便到了太阳明晃晃地挂在正中央时才醒来。或者说我是直到那时才醒的。我看到空荡荡的半张床,空荡荡的半个衣柜,还有摆着早餐的桌子。他没有留字条,也没有发来消息。
老实说,我可真是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