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宅
十七弄二十一号,很好找。舒瑜叩门,门铛累积的灰尘隐隐飘落。围墙上,绿色爬山虎追逐阳光,遮住了院子一角,蜘蛛结了网,居于中央,别有心机地等待着猎物上门。
里面没有回应,却有隐隐的走动声。舒瑜没听见,又击了两下门铛。门尚未开,从里头透来一叠叫唤,“进来吧,门没锁。”
小院子不大,足够施展拳脚。舒瑜只为避风头,倒不太介意。有个女人正在梳头,偏着脸对着他,露出小巧白皙的耳垂,珍珠般顽皮可爱,她吊着眼,斜斜将舒瑜打量一番,“你先等会儿啊,我待会儿给你倒茶。”
舒瑜点点头,他没怎么留意女人。院里的月季含苞欲放,旁边凿了一个小池子,荷叶刚抽。在舒瑜等待的片刻里,女人上楼换了身旗袍,绿色滚边,袖口镶着珍珠,米色裙底,前后绣了两只孔雀,称得她愈发娇艳。
舒瑜多看了两眼,旋即又收回视线。他不是不正经的人。雨前茶,入口甘甜,琉璃的杯盏上女人的小指轻颤,“我认得你,你是舒大导演,对么?”
小巧的樱唇似有犹豫,眼波盈盈。他闷口饮完新茶,浓重的阴霾压积于心底,茶壶在手边,他嗯一声之后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我是来看房子的。”
女人便领他上楼,一边前行,一边推开遮光的窗帷,“楼板十年前换了一次,去年墙壁重新粉刷,这西边是书房,也能当餐厅,以前老外总喜欢在这间屋子跳舞,吵死人了。呐,这是客厅,楼下有专门的暖气供应,那边的留声机,你若喜欢就留下,不喜欢放那儿算了。卧室在这儿,床铺一周会换三次,可以直接叫钟点工来清洁。”女人推开幽暗卧室的窗帘,猛烈的日光刷地刺在两人脸上。
“喔唷,日头这么烈!”她又将窗帘拉上,扭头望舒瑜,他还站在门口,尚未踏进来。“怎样,要是中意,能不能谈谈价格啦?”
舒瑜没说话,这间卧室采光不够,墙壁是绣球花层层叠叠,床单樱花瓣,唯有粉色的梳妆柜格格不入,他并不非常喜欢粉色。他建议女人把窗帘拉开,预备好好挑挑刺儿。
女人不甘不愿,还是拉开了窗帘,对开的玻璃窗上有几只苍蝇,原来正对着邻居的厨房。他勾着头往外看,下面是一条空街,各家往路上丢垃圾,也没有人管。
“月租十二万,按天呢就是四千八。”女人歪坐在床上,两腿交叠,露出小腿。舒瑜左右打量着卧室,差点要伸手敲墙壁,恐怕这种行为不妥当,干咽着嗓子,“我避个风头,清扫就不用了,做个饭就行。三千五吧。”
女人直摇头,太阳晒得她腿黑,便往旁边挪了挪,“舒导演怎么一点儿自觉都没有呐。这可是一口价,要不咱一天五千怎么样?”
舒瑜无话可说,只好点头。
二 度日
洗完澡,舒瑜上网冲浪。他刻意忽略娱乐头条,内置的输入法消息却不断弹跳着。
“某知名导演江郎才尽,堕落后为皮条客拍禁片”。标题耸人听闻,无奈地合上笔电,舒瑜靠在床头不发一言。工作室的小高在晚饭前联系他,说追他的人已经排到楼顶了。
那不挺好,乘机捞个女朋友。
小高满心着急,没听出他的打趣儿,又问他在哪儿,舒瑜自然没说。脑海里各色言语忽闪忽灭,搅得舒瑜夜不能眠。枕头有一股香味,像是茉莉,又像是月季。
楼下是有月季。估计是女房东熏的。想到女人,舒瑜又想到前未婚妻。四次最佳导演提名,他就苦苦等着那最后一次中奖,顺便向女友求婚,可是到第五次的时候,他连提名都失去了。
这简直是对一个男人的双重打击。舒瑜躲了两个月,没谁联系得上他,等他回来,女友已经出国留学。
也许人生在那一年开始转变。他十九岁就拍获奖电影,顶着新锐导演的名头儿张扬了十年,十年足够他风光。而今任劳任怨从零开始,一开始就接了下三滥的单。现在想来,该是有人整他,只是不知是谁。
望着镜中沧桑面容,舒瑜又继续刮他的胡子了。
女房东似乎在楼下晨练,跳绳颠儿颠儿的,胸前两坨缚也缚不住,跌宕起伏。舒瑜换了鞋,预备晨跑,天空阴云密布,不是个好天儿。见她兴致勃勃,脖颈香汗淋漓,似乎也感受到一丝运动的热蒸汽,趁着间隙,便将跳绳借了来。
舒瑜身体还不错,绷得挺紧的。女房东跳得十分疲累,靠在石头上仰着鼻孔对着他,“哎,你们拍电影的是不是特挣钱?”
舒瑜憋气回她,“钱是制片人的,导演没钱。”
“哦,我听说你以前拍电影,特别爱摆谱儿?”
舒瑜继续憋气,却没找到词儿,一个气竭就乱了拍,绳子猛地抽到了腿,扎地一疼。他歪眼瞧她的鼻孔,那汗水顺着下巴流到锁骨,顺着锁骨流到胸口,圆圆的两圈,他感到耳根猝然的发热。
没理女房东,舒瑜继续跳绳。跳完,又听见一阵油滋滋,女房东似乎在做菜。忽然想起来,一日三餐都是她管。
一碟黄瓜,一碟秋葵,兑了海带汤,女房东从冰箱里取出螃蟹解冻。舒瑜想喝点儿酒,这习惯其实早该改了,于是他就没说,拿起碗开吃。
“你不喝点儿酒?”
“大清早儿的——”
一小杯清酒放在手边,不喝白不喝。两杯一下肚,早饭吃得更慢了,舒瑜大着舌头和女房东唇枪舌战,极话当年风流。
“真的,真的只有十九岁。主要是那会儿吧,题材选得好,演员都靠谱,万幸的是我还有个搞影视业的舅舅,他给我找的人。关系嘛,当然重要啦,我对演员又不熟悉,只好给他们每个人讲要点。真的是每一个人都有讲到噢,一个擦窗户的动作怎么做,我都要和演员讲清楚。”
“当时年轻嘛,不懂什么江湖,也不懂什么规矩。我是对故事理解得非常深,熟烂于心,每天晚上做梦都是怎么把它拍好。凡事只怕认真嘛,我其实也没有多么天才啦,无非运气而已。”
“后来事情怎么做嘛,我自己写了有六个剧本,又从朋友那里找来了十几个,资金是没有多大问题啦,我只关心怎么拍好。是啦,是有很多女孩投怀送抱啦,不过我年轻,那些都不懂,脾气又冲,得罪了一些人,还好没有怎么追究。就在那一年——”
舒瑜吧嗒吧嗒嘴,脸庞红红,下句话欲脱未脱,眼勾着女人洁净的胸脯,那一个关于前女友的正式称呼及时收了回去,视线也挪开,“哦,吃饭吃饭。”
女房东也不催,吃完早饭,舒瑜睡了个回笼觉。将积郁在心底的话说出来令人慰藉,这么一会儿舒瑜便做了个梦,梦里未婚妻的脸和房东饱满的胸脯重合,手感软绵无比,正和未婚妻耳鬓厮磨,晕乎乎睁开眼,她的脸好像变了。
怎么变成了女房东?
他惊醒过来,房门咚咚响,是女人在敲门,“歇一会儿该用午餐啦,快点起床。”舒瑜嗯嗯着答应,喉咙干渴,胸口闷闷的,内裤有点儿潮湿,他快快地冲了个澡,口腔里有微微的疼痛,张口转一圈,似乎又没了。
三 窥视
午餐舒瑜坚决不沾酒,他预备着下午创作。吃完后就入了书房,他还没怎么打量过这间宽敞的屋子。
窗户东西对开,南边本来是个落地窗,防潮就改短了一截,外面的阳台也就卸了,日伪那会儿有间谍潜伏,卸了安全。墙壁刷了黄漆,开灯显暖和,木地板打蜡非常好,光可鉴人。
书架上没几本新书,几本旧杂志仍在招摇过市。舒瑜扫过一眼,觉得胸口有些闷,伸手去开窗。
他开的是东边的窗,一直通着风,用力一推,凉风往里灌,眼前一黑,十几只苍蝇飞了进来。舒瑜可受不了苍蝇,合上窗就下楼找女房东,水声淅沥沥,难道在洗衣服?
女人确实是在洗衣服,洗的是昨天穿的旗袍和上午的外套内衣,都放在盆里泡着。这在窗外的舒瑜看来,几乎是一览无余了。
她这会儿正背对着他,不着寸缕。长发遮住了臀尖儿,瘦盈盈的腰若隐若现,四肢极为纤细。她忽然弯下腰,轻轻凫着水。
舒瑜不动。女人又直起了腰,转身取一旁的浴巾,似乎还没发现自己已被人窥视。
他赶紧回了屋,也不管书房里嗡嗡的蝇鸣了,看书写字,努力把那一幕驱出脑海。越是努力,那一幕越发深刻,深得他靠在座椅上气喘吁吁。解放了右手,体温才恢复正常。
他坚信那一刻只有兽,没有人。
待到晚饭的时候,舒瑜推说身体不舒服,不想吃。女房东不明就里,端了白粥上来,还给他带来一支体温计。
“你得量量体温,我才放心。”
舒瑜的注意力留在后面那个“我”字上,耳朵又一阵发热。胡乱把体温计塞进嘴里,接着是三分钟的沉默。女房东玩手机,页面明明暗暗,闪动不停,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凝思,没有一秒情绪是相同的。
手指饱满如玉,腕那么细,那么弱,卧室的光被鬓发挡住,露出的鼻尖令他遐想。错眼间似乎看见她的头发漂浮,定睛细瞧,竟然是苍蝇。
舒瑜生气了,书房也有苍蝇呢。三分钟一到,女房东抽出温度计,凝眉细思,“高了半度,早上受凉风了吧。今晚睡好,出个汗就没事啦。”
舒瑜一直瞧着她的头发,上面似乎有苍蝇,可实在看不清楚。
“哎,你等等。”他没忍住,右手朝她招呼了一下。
“做什么?”她转过脸,中分的长发挡住她的侧脸,直射的灯光留出眼窝的暗影,鼻尖突兀着,犹如尖嘴的蝙蝠。
舒瑜心头闪过一丝寒意,“哦,没事,我只想说晚安。”
女人笑笑,酒窝也成了暗影,“晚安。”
四 蚀骨
又是下午。舒瑜再次听见了楼下的淅沥声。他悄悄潜下楼,窗户合上了,却留了个细小的缝。女人的胴体光滑紧致,他只好按捺住自己,等到女人披起浴巾,解放了右手,他才返回卧室。
时光飞速,一月已过。风头早已避过,舒瑜迟迟没出去。他的热度也一直没退,房东纳闷极了,每天给他测体温。
小高来催了几次,舒瑜畏畏缩缩,直到小高祭出他父母,他才同意回来。离别在即,舒瑜愈发依恋女房东的触摸,最后几天干脆赖在床上,不吃不喝。
医生是没法带进来看的,常用药也有吃完的时候,女房东真以为他得了大病,担忧不已。一个月的时间,他想法设法把她骗到床上坐着,再是躺着,最后借口老做噩梦,要她陪睡。
女房东坚决拒绝,威胁他再这样下去,就直接叫人了。
舒瑜感到羞愤,决定在最后一天办了她。可是心头又犹豫,事业还没起落,名声已经那么——既然已经臭到底,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最后一日,极尽款曲,他下了床,女房东给他斟酒。一个月她的旗袍都没重样,果是赏心悦目,美人如画,但舒瑜心头噎着气,绝不认输。
他没有迷药,只有撑出来的酒量。等到女人脸色酡红,他稍稍一使劲儿,便揽了过来。把她抱上楼,行夫妻事,纵是不相往来,也无憾事。
就在他要解去她的衣裳,模糊间似乎有一阵苍蝇在眼前盘旋低徊,舒瑜努力揉眼,苍蝇依旧没消失。
不管了。他伸手拦住女人温软的身躯,这是他第一眼见到就想占有的身躯,如此芬芳,又如此蚀骨。
完事,他倒在一边昏昏睡去。
五 尾声
又一个月过去了,舒导演的丑闻早已被大众忘在脑后,现在又在流行某鲜肉未婚生子的谣传。
小高打了无数次电话,那头迟迟没有人接。到了一号再拨,直接显示停机。话题温度已降,门口还有些记者蹲点儿,有事没事找他唠嗑唠嗑,小高再急,也没法找到舒瑜。
中午来了条短信,里面只有一个地址,十七弄二十一号。突兀至极,毫无提示,号码无人接听。
心魂忐忑,小高联系了警方。在网上搜查,并没有找到相关地址,只在北边儿一处公墓有个十七弄二十号的,没有二十一号。警察以为小高逗他们玩儿,又听是舒瑜导演失踪,这才严肃起来。
等到小高赶到十七弄二十号的时候,那户人家人去楼空,拆迁队刚拆了一半。问了才知道,这里到二十号以后没了,根本没有二十一号。望着挖掘机干得热火朝天,小高焚心不已,工地上几个小孩儿跑来跑去,监理本来不管的,一见来了两辆警车,赶紧把屁孩儿撵回屋。
小高眼尖,瞅见一个小男孩手里的鞋,“你从哪儿弄来的?”
小男孩指着大坑,“我在里面捡的。”
“把鞋给我。”
小男孩白眼一翻,不撒手。得,不给也罢。这鞋小高眼熟,是他给舒瑜买的跑鞋,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警方定了现场,从里到外开始排查。
警犬嗅到一节布料,开始狂吠。挖掘机友情赞助,挖出了一对男女尸体。小高不敢回头看,也不敢和警方确认,匆匆丢一句“我去找舒瑜父母”就离开了。
车在高速开,小高望一眼副驾的手机,里面只有一条已发送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