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的疾驰里,有人大喊。急刹间,我被猛地一击,停下了。
儿子指向东山:“看——”
旧的坟头上,盖了一块大红布。与天地的异色,对抗着青山绿野,让谁都会惊出声来。
这是革胜的坟,他走应该快三年了。我走过去,掀开那红布,才知道是为了立碑,防了那石头的被晒。我把红布拿开,用石头压好。坟上,花圈的假花和野草的真花混着,围城一个多半圆的轮廓。
我没有看那碑石。
点上一支烟,坐在地头。以前片段的复活,如打开电脑的U盘,一下子在眼前了。
多年多年前的伏天,暑假在家,崇哥在暖泉沟的陶瓷厂包了土方活,让我们去干。那时我还是学生,但知道学费必须是自己去挣,就和革胜几个,拿了蛇皮袋,装了一个被子一根手巾,坐了手扶拖拉机去了。
坐着不动,就会浑身冒汗。大大的车间,密闭得好,玻璃顶估计能烫伤落上去的鸟儿。你拿着铁锹一刨,用铁锨一铲土,每个汗毛眼都如放开的滴灌开关,汩汩直冒了。手巾擦汗不及,搭在肩上自己就能闻见一股汗味。汗水流进眼里涩,流进嘴里咸。
后来,坑有五六米深了,底下的土撂不上来,就在中间搭了竹架板,上面再放上木板,土扔到木板上,再第二次运输,到达地面。革胜自己在下边,他的汗比我们都出得多。他个子大,耐打磨。他自己说。
没有自来水,没有绿豆汤,没有啤酒。吃饭。有面汤,能照见人影,有时能舀出死老鼠,大家玩笑说是吃肉改善生活。有馍,比醋还酸,有人说把醋当成碱了。早上一成不变的咸菜疙瘩,维持着我们的饥肠和心理的平衡。中午,十二点下工,一碗挂面条下肚,躺在硬纸片上扯几声呼噜,一点二十就被准确地叫醒,对蚊子的偷袭浑然不觉。
我时有怨言,骂这气力的不值钱,嫉妒对面楼上办公室里的人,他们喝茶看报吹风扇,旱涝保收月月发钱。革胜说,钱难挣屎难吃,不吃苦中苦难当人上人。我不知道他是自我宽慰还是已经麻木。我说咱们的父辈祖父辈,哪个没有吃遍苦中苦,可有谁成为人上人呢?对面办公室的人,他们一定没有吃过苦中苦,可怎么就都成了人上人呢?他说我抬杠,我说好些俗话不敢信,其实都是哄着让人听话,好好做奴隶的……他不信,不停摇头。
争论不影响我俩的关系。十天后,厂里大修停工,我们也趁着休息了。小雨打着工棚,不远的池塘里蛤蟆扯着高嗓,而后边的桐树上几只蝉在争夺高音冠军。有人出去看录像,有人去找别的工友打扑克,只有我俩躺着。他说让我好好进行我的学业,我说一辈子当小工怎么能行?我说,不行你借点钱,出去做点小本生意吧!他默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寒假我归来,听说革胜去关林卖儿童玩具了。我很高兴,坐60路车去找他。他和他老婆弄了两个摊位,忙得不可开交。他主动说情况好了会比干建筑强,可每月的房租和吃饭都是不小的开销。“这儿不像咱家,蹲在地头薅一把野菜,下锅就能过一顿。这里抬手动脚都得要钱,没钱连解手的权利都没有……”他说。
我俩都笑了。我笑他的夸张和幽默,他笑得有点凄惨。他老婆在和顾客搞价,搞着搞着吵起来了。我俩赶紧过去,劝开。买卖双方没有打成交易,却都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
我有两年没有回家。有同学质问我:“你怎么还不离开家乡?”我用这行动的回答,他好像满意了点。
近门的狼哥去世,我得回去。见了革胜,他生意不做,又回了建筑工地。他说出去干活不要本钱,就是自己这个人,干一天别人总得给咱几个铜钱,咱不会从家里拿东西去给他。他说现在工钱涨了不少,但并不多买东西,最后其实是钱不值钱了。他和我没有隔膜,我们没有成年闰土和迅哥儿的感觉。他的儿子已是少年闰土,我的儿子还哇哇在怀。
我能说什么呢?我和他讲人生吗?我自己知道多少人生呢?难道我比他成功吗?
他送我到岭上,我等车。我又说搞副业一定不是出路,如果行了大家都该去搞了。我的意思是激励他的奋起,不想让他继续我们的多年以前。他说孩子们大了,自己快老了,隔行如隔山,别的什么自己也干不了。就这样再干几年,孩子们成家后,就不干了。对他的话,我喏喏难应了。
其时,人群已经从乡村向外面移动,移动到必须在外面买房了。给我老家打电话,听说他的儿子谈了对象,女方家开口就是让他家送去十五万,革胜东拼西凑总算把事定住了。儿子带着女朋友到南方打工,一去几年。革胜在家,把农业收入和打工所得,都存到卡上了。
年底,两个年轻人归来,告诉他要结婚,得在镇上买房子。他说当初给你们定事借的账还没有还完,下年再说吧!起初两人怏怏,后来儿子看着他深深的皱纹和弯弯的脊背,没吭声,过了破五就订机票飞广东了。
正月初十去山西运城,包工头说那里工资高。革胜告诉老婆,中间收麦他不回来了,到收罢秋种麦再回来,积攒一疙瘩给儿子买房。他告诫媳妇在家一定再俭省些。
正月十三,他出事了。没了。
我知道,已经是五天以后。
我抬头,面前的小路上,有几个人正朝这边走来,是他的堂哥有东。有东径直走向我,脸上是笑意。
有东告诉我,革胜这几年的光景真是不错。那建筑的老板还算没有昧良心,赔了八十万,把咱几辈子都不敢想象的事儿彻底解决了。儿子的房子升级,轻松买在了市里,现在儿子的儿子也两岁了,还买了车,在城里超市租了摊位卖东西,已经是个小老板了。革胜的女儿,换了个男朋友,是城郊的拆迁户,补偿了几套房子,租出去的租金都花不完。
我听着,很不是滋味。
有东继续说,革胜才不在那会儿,他悲伤得要命。父母不在后,他是这一大家子的大哥,弟弟去世他如同摘心,好久缓不过劲来。忽然有一天,他一下子想开了。革胜如果还在,一直不停地出去干活,一辈子也攒不够八十万。他辛苦两年的劳累,最多能在镇上紧紧巴巴地给孩子安家。现在,一切都好得出人意料。人嘛,活多久都得死,怎样死都是死,革胜这最后的结局,实在是不错。邻村江角专门去革胜出事的那个工地干活去了,他的两个儿子也等着花钱呢!
我打断有东:“不说了吧!”
我起身,走向我们的车子。我回头看了革胜一眼,他在里面应该能感觉到。有东跟了我,说:“老叔,你在家多停几天吧,革胜后天三周年,他儿子继成请了戏班,要唱三天大戏。还要给革胜立碑,尽儿女的孝心本分。他大待三天客,远近的人们都会过来随礼的。现在不是先前,革胜这一家站起来了。”
我没有再理会有东。
身边,是革胜弟弟的儿子。我叫不出名字,但从长相能确定他的父亲。“你三娘呢?”我问他。
“走了,走到北乡,跟着一个退休工人了。脸吃得白胖白胖,穿得时兴洋气。她没有忘本,很重情,总是回来。这回唱戏和立碑,都是她对儿子的建议。”不知是谁的回答。话音停了,我扭过头,才知道是新江,是革胜的外甥。
“她今天也回来了,但不打算来坟上。”不知是谁,又补充了一句。
我哪里还管是谁说的呢?
我上去岭,坐到车里,挥动的手我一只也没看见。夕阳把大地铺得大红,要战胜坟上的红布了。儿子一言不发,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我叮嘱快开车,不准回头。秋风已起,草木在身后飒飒。我听见豆荚炸裂,但有哪一粒落入土地,哪一粒落到石堆,还有哪一粒落进点着的野火里呢?这哪里还是我的故乡?我早已没了故乡,我怎么还不最快地逃离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