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枷锁,也是加冕

家,对有些人而言是可爱的。

对有些人是可怕的。

晴子的家,是后者。

晴子的家在西北部一个工业城市,听说很久前,那儿原本是片大草原,被开垦后渐渐变成小草坪,到晴子出生,只看得见无数工厂吐出的层层白烟了。

刚开始记事儿的时候,晴子觉得自己的家和别人家并没有什么不同,跟爱唠叨的母亲和不善言辞的父亲,住在狭窄热闹的筒子楼里,为几滴水几粒米奔波算计,忙碌不休。

唯一的差别是,晴子有个比她大七岁的哥哥。哥哥很爱欺负她。当然,别人的哥哥也喜欢捉弄自己妹妹,争玩具啦,抢吃的啦,弄坏了家里的物什栽赃嫁祸啦,但如果看见有其他人欺负自己妹妹还是会出于平日被父母灌输的,“一家人”的意识站出来保护她。晴子的哥哥不同,他往晴子的鞋子里放玻璃渣,往晴子的饭菜里吐口水;把晴子心爱的布娃娃的眼睛剪掉,再涂上红墨水,藏进被子;如果别人欺负晴子,他会跳出来和别人一起欺负她;奇怪的是,看到晴子受欺负后嚎啕大哭他也不笑,只是冷冷站在一旁看她哭。

更大的差别是,晴子的委屈是无处申诉的。别人家的父母知道大的欺负小的,都会训斥大的,护着小的,至少也要各打五十大板,一碗水端平。可晴子的爸妈对小女儿口齿不清的告状却无动于衷,甚至不加以制止。有时晴子实在哭得厉害,得到的安抚也只是被父亲抱着去路边的小商店买一根五毛钱的棒棒糖,并且还要忍受回家时父亲不忘给哥哥带一支一元钱雪糕的不公。

这种不公,像一颗灰色的种子掉进晴子小小的身体里,让她自卑,胆怯,不爱笑,不爱说话,不愿与任何人亲近,童年中唯一的色彩,便是墙角那堆被翻得破破烂烂的小人书。

夜晚裹紧被子闭上眼睛幻想离开这个家是那个时候晴子做过最大胆的事。她幻想自己是被偏袒哥哥的那对男女不小心抱错的孩子,幻想有一天,亲生父母会带着很多玩具和零食找到她,从此过上幸福快乐,不再受欺负的生活。

不能否认,幻想有时候是会成真的。只不过,它并不会按照你所希望的模样顺利降临,而往往是被歪曲,篡改之后变成另一种可怖的现实愕然发生。

那是晴子六岁,一个周末,爸妈都去加班,临走时嘱咐哥哥中午给晴子煮饺子吃。那天晴子像往常一样躲在自己的房间看小人书,哥哥在客厅看电视。到了中午,晴子饿得肚子直叫,从门缝偷偷朝外看了看,哥哥还躺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根本没有要给她煮饺子的意思。晴子只好关上门继续等,不知过了多久,晴子睡着了,卧室的门却“砰”的一声被粗鲁地推开,晴子吓了一跳,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发现哥哥端着碗站在门口。

“饺子好了,想吃么?”哥哥面无表情。

被惊醒的晴子觉得自己已经没那么饿了,但还是怯怯地点了点头。

“去客厅学狗爬一圈就给你吃。”

晴子认真望了哥哥几秒钟,从他漠然的神情里,她明白,哥哥并没有在和自己开玩笑。那时晴子自然是不懂“羞辱”这个词的,她只是觉得,刚刚那句话像医生手里的针管,巧妙又结实地刺疼了自己。

接着,晴子感到这种疼在她身体里激发出一股力量。这力量像暴雨前吹起的大风,不由分说地驱使她扑上去,将饺子打翻在地。

洒下的饺子汤烫红了哥哥的脚背,而晴子也被哥哥反推了一把,头磕到床沿,血染红了衣领。

但这两种红,在下班回来的父母眼里似乎是哥哥的更深,更值得关注一点。

母亲慌慌张张买来烫伤药,一边给哥哥擦,一边数落晴子不该打翻盘子。父亲找来创可贴为晴子简单处理了头上的伤。

这一次,晴子没有哭闹,只是悄悄走回自己卧室,关上了房门。然后她听见客厅里安静得像小人书里,怪兽关押俘虏的洞穴。

那晚,晴子在静得可怕的想象中不知不觉睡着了。她觉得自己是做了梦,梦里,母亲似乎是和平常不同,那么温柔,又那么脆弱。她走到晴子床边,轻轻抚了抚她的伤口,然后抱着她,讲了一个听来很长,但用只言片语也能说得清的故事。

那片比无数个夜晚叠起来都漫长的时黑暗中,如果没有摸到母亲脸上的泪水,晴子有好几次都几乎就快要说服自己,它真的只是个梦了。

原来,在晴子出生前,母亲还曾有过一段婚姻。

那是母亲十九岁,中专毕业后去了离家不远的纺织厂做女工,经同事介绍认识了自己的第一任丈夫。

两人交往很顺利,没多久就结了婚,生下哥哥。本以为日子就会那样流畅缓慢地过下去了,然而,哥哥五岁的时候,母亲突患哮喘。每天胸闷气喘,咳嗽不断。当时他们还居住在离城区几百里的小镇,那儿的医疗水平远不足以做出有效的治疗,只能勉强开些常见呼吸道疾病的药物给母亲。由于交通不便,一来一回要倒好几趟车,又赶上是冬天,家里所有人都担心母亲病情恶化,便让母亲请长假,在家调养。

生病的第一年,丈夫还体贴顾家,每天下了班就赶回去做饭熬药,洗衣擦地。但日子久了,她的病仍不见好转,丈夫没了信心,开始迟迟不归,夜夜买醉,甚至有了婚外情。

无奈之下,母亲硬撑着重新去工作,独自照顾哥哥,以为只要她坚强一点,丈夫就能懂得她的好,回心转意。可坚强只能抵挡同情,换不回人心。又一年后,丈夫提出了离婚。

法院自然是将哥哥判给了丈夫。

失去丈夫,是声誉之损;但失去孩子,是切肤之痛。那段时间如同地狱,母亲整日以泪洗面,食不下咽也找不到逃离苦痛的出口。

但就是在如此凄惶无助的时刻,母亲遇到了父亲。

父亲当时是母亲邻厂的职工,一直对母亲有爱慕之情,但碍于年龄相差太多,并未有所表示。得知母亲落了难,他便立即挺身而出,四处托关系,找律师,帮母亲夺回了哥哥的抚养权。

哥哥回到身边后,母亲的病好了许多。她很感激父亲,感激这个比她大八岁的男人像一艘船,把她从潮水般的苦痛中救下来,使她幸免于难。

因着这份感激,母亲嫁给了父亲;因着这份感激,母亲生下了晴子。

而哥哥,是不懂这份感激的,再加上对亲生父亲的眷恋和记忆,排斥晴子是不难理解的事。

于是母亲的这份感激,也衍生出对哥哥的一份内疚。

这个故事,远远超出六岁孩子的解读能力。

但从那片漫长的黑暗和母亲冰凉的泪水里,晴子隐约明白,自己那个大胆的幻想,已经变成另一种让她抗拒的真相。

晴子在这种苍白的抗拒中一点点长大,好在,哥哥没多久就上了寄宿学校,只在节假日偶尔回家。虽然表情还是冷冷的,却也没再对晴子做出什么过分的事。这着实使晴子松了口气。

可是生活永远像被人操控的恶作剧。这一秒宁静,也不代表下一秒亦无厄运。

母亲和父亲的感情开始像座年久失修的桥,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除去女性身份的母亲,在家庭里的角色其实是强势的,每个人的吃穿住行,大事小情都要一手操控,全权做主,容不得半点质疑。而父亲,敦厚朴实,沉默寡言,对母亲的决定大多赞同支持,听之任之。

和母亲结婚后,为了躲开小镇中的流言蜚语,毅然带着母亲和哥哥搬来城里安了家,在一个修车铺寻到一份工,薪水不高,活儿却很多,每天早出晚归,满脸疲惫。城里开销大,还要供哥哥和晴子上学,母亲自然也必须去工作,做家政,给人带孩子,搞卫生,钱多,却受气,孩子磕了碰了,桌椅脏了乱了都免不了雇主的一通苛责。

这气,必然是要撒到父亲身上的。撒的时候,父亲通常是不吭声,默默听着,末了安慰几句也就罢了。但撒多了,撒久了,再隐忍的人也会爆发。爆发初期只是口舌之争,后来便是拳脚相加。

客厅成了拳击台,随随便便的一句话都有可能沦为开战的口哨。

晴子对他们的争斗从害怕,劝阻,到后来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堵起耳朵就当看相扑。

然而晴子还是忘不了他们吵得最凶的一次。

那是晴子中考的前一天,她在房间看书,两人又不知为什么打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晴子忍无可忍,冲进厨房找了把水果刀,朝他们大喊:“你们打不死我去死行么?!”说完,拿起刀往自己手腕上狠狠一划。

也许是晴子的声音太小,也许是二人沉浸在愤怒里无法抽身,厮打并没停止。最后是邻居嫌太吵,报了警。警察将晴子送进了医院,伤口很深,险些切到神经,半寸长的疤从此像一条蛇,盘踞在晴子的身心里,日日夜夜,面目狰狞。

但条蛇终止了父母的争斗。

那晚之后,父亲离开了家。

没了战友的母亲如同没了鬃毛的狮子,整日神情恍惚,黯然无力。

晴子担心母亲在那样的状态下会出事。

担心很快得到了验证。父亲出走一个月后,母亲在给一位雇主擦吊灯的时候,不慎踩空,脊椎严重损伤,无法站立行走,甚至连翻身都需要旁人协助。

晴子联络了父亲,父亲在电话那端沉默许久,却只在挂断前留下一句:“照顾好你妈,我会寄钱回去。”

晴子给哥哥发了短信,久久没有回应。

然后晴子明白,能拯救母亲,撑起这个家的,就只有自己,只剩自己了。

晴子一边上学,一边用父亲寄来的钱给母亲买药。

母亲不肯吃,晴子就端着药跪在床边等她吃。

无论过去多久,晴子回想起那段日子,都觉得,真苦啊,比母亲吃的药还苦。那个屋子,那张床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个无形的巨大枷锁,将她牢牢地拴着,每次呼吸,每个想卸下它的念头,都只会使她被套得更紧更牢,更难以逃脱。

后来亲戚引荐了一位老中医,母亲渐渐好了起来,借了钱,做起了小买卖。

不受气,人就开阔了。母亲变得温柔了许多,每天和顾客和和气气做生意,和朋友嘻嘻哈哈道家常,和晴子安安静静过日子。

晴子大学毕业后进了家外企的公司,待遇不错,自己喜欢,并且离家近,方便照顾母亲。

父亲还是毫无音讯,但是母亲似乎也不再认为父亲的叛逃是件不能被接受,不能被原谅的事了。

倒是哥哥,虽然没有上大学,但走南闯北经历了不少,懂得了不少,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如今常常和母亲,哥哥坐在一张饭桌上,互相夹菜,互诉近况,晴子总会觉得恍惚,曾经,他们每个人都像一条裂缝,迫不及待将这个家分割得斑驳不堪,破碎难看,现在反而能融洽,能接纳彼此了。

那么,经历过的那些离别,那些苦痛,那些沉重与狼狈,那曾无时不刻想丢开,想卸下的枷锁,已经变成了一种加冕吧。它用冷酷,甚至残忍的方式使我们每个人,每条裂缝都更勇敢,更通透,更紧密,更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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