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去世至今已经有将近三个月了,而离我听到爷爷的声音,已经将近五年。
爷爷得了老年痴呆,那一年,才刚讲到朝鲜战争炮火轰鸣的激烈场面。爷爷出生于1930年,经历了中国近代史上所有最沉重的打击和最辉煌的胜利,但经历丰富的这代人似乎正是因为太了解行动的重要性,大多数人面对善谈的下一代往往选择闭口不言。正如爷爷一般,他未曾主动转述这辉煌时代的哪怕一字,直至他渐渐步入耄耋之年,那些沉寂的心事才偷偷逃离了繁重的枷锁,微微流溢了出来。但每次仅仅在爷爷将“诶,我是有个后妈”重复两遍时,那些假装认真听的大人就像终于等到了合适的借口,摆着手笑着走了,因此,我成为了这份宝贵口述历史的唯一听众。
爷爷的脸上横亘着数不清的深褐色斑点,曾经我以为那不过是他真的很老的象征之一,直到爷爷用正宗的湖南乡音告诉我“诶,果些疤啊(这些疤啊),就是我小时候被佛星子烫果(被火星子烫得),那时候后娘又不管我里(我们),我里就挑,诶,就果样挑(这样挑),然后那个佛啊,啾啾啾”,嘴里一边模仿火星急速喷射的声音,一边将手往上举起五指张开,嘴唇因为“啾”的声音形成一个圆圈,眼睛却好像见到了四散的火花而夸张地睁大着,我便也惊奇地睁大眼睛回应他,随后他便会噗呲一笑,仿佛努力撑开的皱纹松了桎梏又缩回原位,身体也往后靠去了。这样一件被火花烫伤的悲伤往事,就在这一笑一松中间变得格外趣意盎然。常常某个午后,我坐在比我年岁还老的木板凳上,捧着一杯刚烧开的白开水,就这样听着许多这样或大或小但都趣味盎然的故事喝上一个下午。
尽管五年前我的故事生涯就已经结束,但直至爷爷去世的那一天,我知道,这才是真正的结束了。那一天我久站在爷爷的遗体旁边,望着生性淡泊不慕名利的老人被上了妆,化了个官老爷的样子,我不禁想象若是这段回忆从爷爷嘴里说出来该多有意思,也许他会努力绷紧了嘴角,用手指指着自己夸张加粗的黑色眉毛,嘴里发出“咻咻咻”的声音。
我情不自禁往身后望去,大人小孩都低着头,手机的亮屏照出了一张张惨白惨白的脸,竟不如死人有颜色,我走到弟弟身边轻声说道:“要不要我和你讲爷爷的故事?”他没有抬头,只是回复道:“走开,不要打扰我玩游戏。”
我知道,爷爷是真的去了,不再回来,口述故事的年代也真正结束了,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