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好朋友送我一本书，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收到挚友挚爱，免不了又成了我的至爱。一本很优秀的散文集，从出发点到落点都有趣之极。清楚的记得开篇第一讲，就是说狗，名叫《狗这一辈子》。
狗这一辈子好啊，啥事不用干，有吃有喝有地儿住。狗这一辈子烦啊，连上个厕所都要看主人脸色。
如今城市里养狗的人越来越多，各色牧羊犬，泰迪，博美，吉娃娃……品类繁多，名堂也层出不穷，卖狗粮的，给狗美容的，卖狗玩具的，死狗殡葬一条龙的。狗的称呼也开始五花八门，从规规矩矩的狗名字，类似点点，旺财之类，已荣升至闺女，儿子，孙子之辈，狗们有没有觉得自豪我不知道，养狗的人倒是自动替狗们骄傲，至于养狗的原因倒还大致统一，不过是经济条件变好了，物质生活充裕了，开始寻求精神享受。
当然这是城市。在农村，之前所说的将全部推翻。人们养狗，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看家。看家这个功能好像在城市已逐渐丧失，城市里的狗大都见了任何人都摇着尾巴，想交个朋友。乡下的狗则不然，除了本家人以外，见了别人都是龇牙咧嘴，狂吠不止。而外人一般情况下不需担心狗会真的冲人下口，一来是狗都拴着铁链，二来狗一叫，主人早已闻讯赶来，一边呵斥着狗，一边把人迎进屋。据说长期拴着铁链的狗一般会比散养的狗要凶的多，是因为长期被禁锢的狗心理发生扭曲了吗？我没看过真实案例，毕竟，有些狗从出生就被戴上的那条链子，只有死亡以后才被摘下。
农村人养的狗几乎都是土狗，近年来美其名曰中华田园犬。以前看过一篇研究，说土狗各个方面都不比所谓有名有姓的外国犬种差，可物美价廉这条定律，到狗这里竟完全不适用了。要我说改个名字会不会好些，“土狗”一听就土，对于现在以用外国货为荣的时代，养条土狗实在掉价。也正因为这样，农村人养狗的时候，连给一条狗起名字的欲望都没有了，更别说妄图让狗跟人攀上关系，所以儿子之类称呼在这里销声匿迹。用来称呼狗的，只不过在狗之前缀上狗主人的名字或辈分称呼，比如这是王富贵家的狗，那是二大爷家的狗。我从小到大只听过一个人家给狗起过名字，那是一个老太太，丈夫离世多年，老太太养了一条短腿的狗，看起来极粗壮，她称它“虎子”，这大概是一位孤单老人对狗的最大恩典。
至于养狗的方式农村人就更不在意了。且不说给狗拴铁链这种人看上去寻常但对狗不寻常的豢养方式，给狗的食物说出来，足以让城市人瞠目结舌。像狗粮之类，农村狗们是一辈子见不到的，对它们来说，剩骨头算是改善生活，一日三餐（严格说是一日两餐或一餐，我也听过养狗不喂狗的，让狗出门自谋生路）主要以人实在没法吃的剩饭馊饭，如果狗不吃，那好，那肯定是没饿着，早晚会吃的。万一不幸哪天狗生了病，或者误食了老鼠药，狗主人往往会大发慈悲的给狗下点面条，更有甚者包点饺子，企图让狗吃了会好转。殊不知人的悲哀就是平时看狗是个狗，狗病了看狗是个人。更何况就算人，也没听过得了癌症吃饺子吃好的。一旦狗不走运，没熬过这一劫，主人就会在唉声叹气中扒了狗皮，煮上一大锅狗肉，呼朋唤友的胡吃海塞，觥筹交错。于是，狗一生的使命到此最终完结。
小时候在外婆家长大，家里就有一条狗，印象里是黄中带黑。到了我稍大一点的时候，我敢慢慢的摸狗的头，狗就老老实实的趴着，这估计是它这一生唯一被人抚摸。它倒不一定开心，但确是我的幸运。那条狗死了以后，外公外婆又养过一条狼狗，可惜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再后来，养了一条小狗，成年也不过十几斤。我有时候喜欢把食物放在手上去喂它，它会特别小心翼翼的张开嘴去叼手上的食物，生怕咬到我的手。后来那条狗也死于毒药，在外婆家门口的那条水渠里找到的。再后来，他们就不养狗了。
我家也养过狗。一条像细狗的黄狗，一天黑白花的狗。那条黄狗几乎不叫，见了人会往上扑，可能是狩猎的好帮手，但在丛林之外，这种狗就很不讨人喜欢了，不叫就意味着不能看家，喜欢扑人就意味着对客人不尊敬，那条狗后来不见了，估计是被偷走了。黑白花的那条狗是一只母狗，之前生过两窝小狗，都送人了，其中有一次刚生了狗还因为护狗咬过人。这条狗极通人性，有点边牧的影子，每次放它出门，当找不到它时，父亲就会吹起口哨，狗听着口哨不一会准回来。这条狗如今已经十几年了，也进入了狗生的古稀之年。前几天母亲打电话来说，它生了一只狗，当时我很惊讶，这可真的算是超高龄产妇了。我说得好好照顾，不容易，母亲说是，现在天天有肉吃。昨天父亲说，咱家那老狗不行了，可能是吃了毒药，吐血。于是我知道这条狗可能已到了大限。今上午我问母亲，母亲说，昨天下午就死了，打针也没管用。
好吧。
万物繁衍都是这样，一代一代人不同，一代一代的狗却相似。不知道老狗是不是特别珍惜这个老来的子，不知道它会不会告诉孩子这家人的生活习惯，哪些人来了不必叫，不知道它会不会在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还有个小男主人很久没回来了，不知道它会不会在弥留之际舍不得自己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担心自己的孩子也想之前那些孩子一样，会被送出去，一辈子再也见不到？
好吧老家伙，我告诉你，不会。我们养着你最后一个孩子，你走吧，下辈子别做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