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赶路。我要赶回学校去上课。有点累，就再次开启了胡思乱想模式。
从航站楼T2到T3去取发票，问路。肩披红色绶带的空港小姐咧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牙齿，给我指路：您看，去坐那辆电瓶车，还空一个位子，它可以带你去另一个航站楼。
我尚发愣，她已经忙着去回答另一个人的问题。还是嫣然一笑，洁白显露，然后体态优美地倾斜，耐心指给那个人看。
我想起一个古代指路场景。有行人，口干，舌燥，欲断魂，那个路边童子白牙一灿，明媚如春：客官，要喝一杯解解乏吗？看那溪桥头，清风中飘着一面幌旗，上面写着杏花村，那儿有甘美的酒浆……。
给人专门指路，是个诗境里的工作啊。要是可能的话，我就该站在一个迎着天下四海人的飞行路口，跟她一样，给人指路，每指一次，就主动微笑一次，也就很好了。
我坐在小电瓶车上。旁边就是开车的小伙子，淡淡笑容也一并载在玲珑小白车上。小车像个大玩具，平滑无声缓缓前行，比行走快，比奔跑慢，不急不躁，便利轻捷。头顶穹窿高阔轩敞，轮下地面光洁平展。可以从容观赏每一个路过的人——看那个意大利人的络腮胡子，看一个孩子能帮着妈妈推拉杆箱骄傲无比，看一个空姐在前面袅袅娜娜行走；看空港里过夜用的小方盒子门打开，里边好像刚刚睡醒一个童话；看书店里摆着让我兴趣永远不减的书本，但这会儿却不忙着去翻; 看肯德鸡小店畅亮，杂碎面馆喷喷香; 看头一次坐飞机的乡农兴高采烈眉目欢悦……。而开车的人心平气和，不必为堵车焦躁，不必为赶路加速。每一天，对，每一天就这样驾驶小小一辆电瓶车，只须踩住踏板，手握小方向盘，在两个航站楼之间行走，平缓顺溜，润无声息，在一个水晶宫里，看世界上的人们纷纷来去。要是我干这么个简单活儿，也就很好了。
我等的班机第二天上午十点才起飞。我被一个小旅店的老板拉去住店过夜。我有些怀疑：网上评论很多，或者很差。还有的说一大圈子黑店。他们为何不说这么住一回也是意外体验？这个旅店主人殷勤接过了我手中的两个小纸箱子，让我大大松了口气。就决定跟他走。他的轿车居然很宽敞。他就载我一个人出了飞机场。他说很近，五分钟的路。左拐右弯都有树有花有桥有坡。我刚翻了翻手机，就到了。我看表，五分半钟。
他的小旅店是民宿类型的，小巧农家风格，关中乡间门楼。很窄的楼梯。他说你上四楼，你的房间是315。我问怎么回事。他说你只管上你的钟点房，四楼不好听，就叫315吧。这么个细节处，他也想让来解乏的人精神愉悦？开了门，房顶的半边是坡顶，很矮。但很有趣——我还没住过阁楼呢。书上，阁楼是童话发生的房间啊。干干净净。床很大，床单很白，床铺得平平展展柔柔顺顺，正中央还摆了一枝玫瑰。塑料花，但我看那就是一枝玫瑰。地砖明亮。灯光柔和。
我睡得很沉，按时醒来，想要吟两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我下楼，柜台前喊两声，老板从一个门里出来，迅速给我开好发票。我瞟见柜台上写一行小字，说是报上你的信息，提前为您准备发票，绝不耽误你赶飞机。机器滋滋滋，我的发票打好了，正是我要的。我迅速算个账——飞机场这么近，这儿有四层房间，每天有五六个客人住宿，两口子不慌不忙打理，其他什么也不想，钱就会来得顺畅容易，衣食两足有闲暇。
时间不早了，我坐到了老板的轿车上。另一个南方客人也坐定。老板回头看一眼我，一笑闪过说：你昨天不是还提着两个纸箱子么？哪去啦？我一拍脑袋：这个混账记性！那是好朋友专门送的特产啊，珍贵的干牛肉。昨夜专门放在床头，临睡前还考虑要不要跟背包放在一块儿，免得忘掉。果然忘掉。就从老板手里接过房卡，往楼上奔，一边心里闪念头：他要是不说，我可能会在飞机起飞后才想得起来吧？那时候怎么办？只能故作潇洒了——就当没有这两个纸箱子！我不会回来找这么些东西的。一边还有一个念头：要是可能，我就该是在这儿开个小旅店的人，每天接待五六位客人就行了，不慌不忙，开一辆小车把客人往飞机上送，提醒他们拉下的东西，不动声色看他们千恩万谢的样子。像我这样的人干这么个营生，也就很好了。
我打的回家，跟开车的讲两句价钱，我接受了他出的价。车上路，我翻手机，解闷。手机翻完，关闭机子，一抬头，已经快到市区了。开车的晃着花白的头，缓缓拉开话匣子，说：其实我们这么跑，挣不到啥钱啊！
他说得不紧不慢。我明白，他在等我看完手机，然后好跟我拉话。我回应了：你这一趟收这个价儿，不便宜，怎么挣不到钱？
他说：挣上那点钱，全给别人挣的——刨去上缴车行的，自己手里还剩几个？
我说：车行不考虑你们？
他说：城市里人口也太少，要是在大城市，人多好拉客……
我说：大城市里堵得很，拉上人也跑不动。
他说：可嘉峪关市里拉不上人，跑来跑去空趟子。人家大城市起步价就高。酒泉城里，人才多。
我说：酒泉街道窄，拉上人跑不起来，时间全消耗掉了。
他说：嘉峪关八百多辆车，才几个人？再开下去，都不知道怎么交车行的钱。
我问：你最多一个月，一共挣了多少？
他说：三十天不间断，也就一万吧，车行的，每月四千五，少不了的……
我算了算：给车行交上一半，你一个月最多能拿五千块。真不多。干什么都不容易。
他说：干什么都不容易。
我们达成了一致，都用一种语气感慨人生。
他忽然说：这才几天，年就过完了。
我叹道：正月就要完了。
他说：2019年都过完两个月了。小时候咋没觉得这么快？
我说：小时候没啥好吃的，就那么三天可以好好吃，就觉得好长好长……
他说：可现在，十年算什么，一眨眼的工夫。
我忽然有所悟，想起了自己也有发愁辗转难眠的夜晚，找见了继续可以给他说的话：是呀，十几年一混就过去了。再大的事，还不是都过去了，也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花白的后脑勺晃着，说：真是的，也还真过去了。也没个啥了不得的。愁什么？哈哈。
也许我就该是个开出租车的，那就不用急着赶回学校上课了。这一阵子真的很乏。可我要是个开出租车的，我该怎么挣钱？我就等乘客看完手机以后，跟他说一说话，然后一块儿叹息一声。也许呢，还能各有领悟。这也就很好了。
很好，我还没开始上课。
上课，不过是领着少年们一块儿读书，去读苏东坡的《方山子传》，在纸上去体验另一个人的人生。现在还没上课，我已经肤浅地体验了好几个人的人生。我还能胡思乱想。那就继续干我的活吧。假期结束，开始干活。干我的活，也就很好了。
被每一串麦穗迷住
又希望穿越所有的村庄
最好睡着
在一粒种子的心脏
也最好让春风托举着我的马蹄
用一辈子
跑遍你
山重水复的闺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