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这三个字仿如一记清脆的石磬声,葛颜唰地抬头看向眼前人。
七.二桃杀三士
按照惯例,谷雨后两天,襄阳城里会有一个集市。汉代的集市并不是天天都有,尤其在这种战时状态,更是不容错过。
那天清晨,葛颜早早起床梳洗完毕,挎上布袋赶到襄阳城。
还未到集市,她便被城墙上的告示吸引了。意思大概是荆州牧刘表旧疾发作,头痛鼻塞数月不愈,故而广征四方良医,以求良方。
葛颜心里一动。五年前她初来襄阳时,正是一个土兵拿刘表的旧疾刁难她,让她还未出诊便铩羽而归。
想到这件事,葛颜心里多少有点不爽。她不是个喜欢把喜怒哀乐放在脸上的人,但毕竟那次让她的自尊心受了伤。
出于一种不甘心,也是为了一睹荆州牧真容,她改变了主意,向着城中治所走去。
治所府门大开着,院内已集齐了一班医师,葛颜认识其中几个,他们都是襄阳城几家医馆里的熟面孔。
刘表本人则远远坐于堂上,接受下面人一个个的问诊,他披着一条被子,右手扶额,左手拿帕子擤鼻子,看起来怪不好受的。
葛颜没有递名刺,只是跟面无表情的守卫报了此行目的,竟没有被拦下。
她暗自庆幸着,觉得成功了一半。同时又有些担忧,这些人是不是根本没把她放眼里?
医师们恭敬地立于堂下,有序地排着队一个个上前,望闻切诊一番后再将结果和药方写在一张木板上,由边上的下人收集好。
葛颜排在最后一个,等着队伍渐渐变短,趁这档子她偷偷抬眼观察了一番,果然如那个土兵所说,刘表的鼻子还真是歪的。
终于,轮到她了,她整理一下仪容,正准备踏上台阶。
哪想刘表低下头,粗粗扫了她一眼,微眯起眼睛,以一种不可置疑的语调吩咐下人叫再下一位医师上来。
葛颜僵在半路上,情绪渐渐由震惊转为愤怒。
还真被她说对了,他们根本没把她,一个山村女子放在眼里。
离开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男人们异样的目光,以及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她又羞又怒,恨不能冲上去给那个糟老头一拳,把他的歪鼻子打正了。
她急急地想要离开,以致在门口重重地撞上一个人。
“姑娘,没事吧。”那人倒不介意,好心上前来问她。
葛颜这个时候没心情问候,一心只想离开这个让她不爽到极点的地方。她甚至都没仔细看眼前人,以一种嫌恶的表情拒绝了对方搭话的企图。
这一天集市逛得毫无乐趣。
葛颜在未收摊时就早早回了家,待吃完晚饭后,便一言不发地把自己关进屋子,蒙头睡觉去了。
第二天,不爽的情绪依旧隐约残存在心里,葛颜无聊地摆弄着草药,决定出去走走。想到这,李婶口中的“乐山”跳到了脑子里。
几年摸索下来,她已不像初时那般容易迷路了,凭着记忆很快就找到目的地。
山上有一片竹林,许是晨雾未散尽,林子上空罩着一层轻盈薄纱,天空若隐若现。她深吸一口气,觉得心情舒畅了些。
走了没几步,果真有乐音传来,还伴有歌唱。葛颜听出了曲调,那是一首《梁父吟》: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
歌声浑厚,词句呈现出一种铿锵节奏,简朗而不失典雅。
葛颜不禁开始寻找声音源头,她是个懂音乐的人,穿越前就是。
只是这竹林空旷,歌声又时断时续,一时竟分不清从何而来。她只能竖着耳朵,像只机警的兔子一样捕捉每一个细节。
走走停停,等到晨雾终于散去时,她才在林子最深处寻到源头。
林间有一片空地,背对着她十步外,盘腿坐着一名男子,一身青衣,头发用布带扎起。他按弦抚琴,动作既飘逸又充满一种奇特的力量,教人便是只看着他抚琴都能看入迷了。
葛颜驻足,在他侧后方听着。一直到曲终,余音渐融进山风中,她才缓缓走出。
男子听闻身后动静,放下琴,起身。
“这山上修竹成阴,景色宜人,但除去樵夫鲜有人迹,不想今日竟得知音。”他说着转过身,这一眼却让他怔了一下。
“先生好雅兴。”葛颜并未行礼,笑着回道。
说实话,在看到男子正脸的那一刻,她怔得一点不比对方少。
“姑娘,我们见过面吧。”男子笑笑,很快从迟疑状态中回过来,往前又迈了几步。
“嗯。就是前些日,在李二家中。”葛颜很快就记起了。当时他们并没有交谈,但那个年轻人却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莫非姑娘忘了三年前,山中一面之缘吗?”男子的笑容更深了,眼中掠过一丝狡黠,“合欢子?”
葛颜怔忪了一瞬,眼神从迷惑转为惊喜。记忆中那个一身农夫装扮,却器宇不凡的少年渐渐清晰起来,与眼前人重合。
难怪上次在李二家,她觉得这个人如此眼熟,原来他就是三年前那个陪她找路,又讨了她一包合欢子的少年!
和记忆中相比,他看起来成熟许多,脸上已完全褪去青涩稚气,也许是着一身长衫的缘故,更显儒雅。
“不知姑娘芳名?”他弯腰向葛颜作揖,一如初见的时候,“上回你还没告诉我。”
“我叫葛颜。”她恭敬地还礼,“还请教先生大名。”
“在下诸葛亮,字孔明。”
诸葛亮?!这三个字仿如一记清脆的石磬声,葛颜唰地抬头看向眼前人。
“你便是诸葛卧龙?”
她虽不熟知历史,但三国的人物故事还是有所耳闻的。诸葛亮的鼎鼎大名在原来的世界已是如雷贯耳,现在真人就在眼前,怎能不激动。
“正是。”他微笑着点头。
得到肯定答复,葛颜一时竟有些无语了,只是像看珍稀动物一般打量他。
无意间四目相对,那双瞳仁深邃而沉静,像无底的漩涡,不自觉吸引着她,久久移不开目光。
诸葛亮挑了挑眉毛,笑得有点尴尬。
这姑娘一直盯着自己作甚?莫非是他早起匆忙,将衣服穿成左衽了?
“呃……姑娘姓葛啊……亮听闻,诸葛氏源自诸县葛氏,这么说来,在下和姑娘在姓氏上颇有关联。”
葛颜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忙收回目光,顺着他的话打圆场:“是啊……一年前,我曾有幸见到水镜先生。谈话间他提到一位诸葛先生,也讲过类似的话。”
“是吗?水镜先生与亮乃忘年交,看来亮与姑娘还真是投缘。”他笑笑。
因着三番两次的偶遇,他们也算是因缘际会的老相识了,交流并不拘谨。两人便像拉家常一样聊了起来,方才的尴尬也烟消云散了。
“先生方才所歌《梁父吟》讲的是何事?又是怎么个意思?”葛颜问道。
她只顾着欣赏那奇诡曼妙的旋律,至于歌词,真的一句没听懂。
诸葛亮笑笑,抛出了一个有些玄妙的答案:“这《梁父吟》咏的是齐相晏婴以二桃杀三士。前尘往事,听者自有感悟,亮不过一介山野村夫,随性而歌,一切全凭姑娘心中所解。”
这答案真叫人伤脑筋,起码对葛颜来说过于玄妙。齐相晏婴她倒是知道,可这“二桃杀三士”又是个什么典故?她听都没听说过,哪来感悟……
想了想,她决定绕过这个“二桃杀三士”,反问回去:“歌者无情,听者又怎会有心?葛颜愚钝,愿闻其详。”
诸葛亮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那姑娘听出了什么?说来无妨。”
“不知道……”葛颜叹一口气,只能实话实说了,“不过,这与我以往所听的《梁父吟》相差甚大……”
以前路过其他村落,她没少听别人唱《梁父吟》,但那都是悲苦凄凉的葬歌。可诸葛亮这首却不同,曲调虽凝重,却被他演绎出几分豪壮气。
但葛颜也只能讲出这点音乐上的道理。
见她长久沉默着,诸葛亮倒爽朗地笑起来。
“还是那句话,听者自有感悟,不必太深究。”他弯腰从地上抱起琴,“时候不早,在下要去赴一位友人之约了。今日得一知音,亮心甚喜,改日望再与姑娘长谈。还是在这乐山中,后会有期。”
看着他期盼的表情,葛颜不禁心想,这算是约定吗?
她已经很习惯古代的生活,但有时候跟这些喜欢绕圈子的士人讲话,还是会有点头疼。
“后会有期,诸葛先生。”她回礼。
“唤我孔明便可。”诸葛亮掸了掸自己的袖子,微微一笑,随后背上琴离开了。
那种随性洒脱的样子,既像山野耕种之人,又像超然出世的高人,但正因为他太像这两者,反而隐隐显露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葛颜看着那身影走远,脑中又浮现出那一曲《梁父吟》。
也并不是不懂吧。
就如诸葛亮自己所说,他现在只是一个山野村夫,村夫随口唱的东西何必去穷究?但歌声中那几分豪壮气又何尝不是心有所系?
现在的他自然无法预见,日后他将成为一国宰辅,与晏婴一样名垂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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