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爱得久并不意味着可以走到最后，有时候自以为的开头，很有可能，就是结局。
一
今天，是说再见的日子。
柳惜云回到学校拿走了录取通知书，她以为可以潇洒离开，但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在校园里走了几圈，算是最后的告别。
不仅是和学校告别，也是和回忆了断，往事就算再美好，也难逃说再见的命运。
她来的时候，这个地方还是一片荒凉，因为是新校区，很多地方都没有修好，看过去全是工地，甚至开学不久就因为水管破裂停了水。后来高考动员会上教师代表致辞的那一句：“当学校停水时，我看到你们宿舍里用水桶绪满水，我知道，你们懂得了未雨绸缪。”还让她笑了好久。
而当时她的反应是，这里是南方季风区竟然也会没水用，真是没有天理。现在想想，这样的日子好像还挺亲切的。
柳惜云沿着办公楼往前走，来到高三教学楼前，感慨突然更猛烈了。
如果说她现在想念老师同学，怀念在学校的生活是矫情的表现，那么想起那个人，也许就是痴情的表现了。
那个人是，梁子念。
柳惜云站在教学楼底下抬头往上看，视线落在二楼走廊的某个位置，那个地方，正对着一棵树，青翠挺拔。
那是她这一年喜欢站着读书的地方。她读书的声音很大，有时候她自己都受不了，每每早读晚读回到教室时，她已经像是拼了半条命一样，累得说不出话。
同学们震惊于她的嗓门，或抱怨或调侃，她从来不曾放在心上，因为她这么做，是有私心的。
那个私心，当然关于梁子念。
她是文科班，教室在二楼，他在理科班，教室在五楼。她想让他每天都可以听到自己的读书声，让他知道她每天都在追赶他的脚步，很努力很努力，所以选择了这个笨方法。
后来她在五楼的同学曾无意间告诉她，她的声音真的可以穿过楼上那么多各班的那么多人的声音传到五楼时，柳惜云承认她很沮丧。
同学听见了，他肯定也听见了，可是他从来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嘲笑也不曾有一句。
这些年，他对她的所作所为，很少有反应。
看了一会儿，柳惜云掏出手机，对着那棵树拍了一张照片，不管怎么说，它陪她走过了很多个早晨和傍晚，它见证了她的努力，也不会嘲笑她的失落。
收起手机，柳惜云走上楼，没有在本班教室停留，而是径直上了五楼。
自从升上高二分班了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去过梁子念他们班教室。
她唯一去过一次他的教室，还是在上高一的时候。
学校规定，高一高二每个班都要派人到别的班去检查出勤和卫生，一派就是大半个班的人。柳惜云当时脑子发热，特意和检查梁子念他们班的同学交换，只是为了要他注意到她，而她也好去看看他。
那同学也乐意和她换，因为那时候还没有搬校区，梁子念他们班的教室在六楼，没有谁愿意爬这么高的楼梯只为了看一眼垃圾桶。可是她愿意，因为她看的不止是垃圾桶。
可是后来她莫名害臊，每天去了也不敢进教室，只是在门口远远地看一眼垃圾桶就走了，去了一个星期，她甚至不知道梁子念的座位在哪里。知道内情的同学都嘲笑她，说她怂，她也只能笑着承认了。
如果她有勇气，现在也不必沦落成这样，对着已经空荡荡的，没有他的教室长吁短叹。
如果回忆也能像教室一样简单地被清空，那该有多好。
柳惜云转身离去，落寞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
教学楼的旁边有两个放奶瓶的铁箱子，一个皇氏一个石埠。高三的时候，她每天都会买一瓶石埠的牛奶，然后晚上回宿舍的时候把玻璃奶瓶放到铁箱子里。她记性不好，总是忘记放奶瓶，还得靠人提醒。
有一个冬天的晚上，柳惜云和同学结伴回宿舍，放奶瓶的时候失手打碎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引起了路人的注意。
柳惜云愣了一下，然后回头淡定地问同学：“你们说我是现在回教室拿扫把扫干净，还是明天起早点扫掉？”
一同学说：“明天再说吧，现在都这么晚了，过两分钟就要熄灯了。”
她想了想说：“我还是现在扫吧，天太黑了，要是有人不小心踩到就麻烦了。”说着，她转身想回去，却看见了一个熟悉得要命的身影。
梁子念站在寒风里，看着她处理这些事，没有说话，也没有出手相助，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柳惜云突然觉得很丢脸，回教室拿扫把的脚步加快了。
当她拿着扫把再下去时，梁子念已经走了。她在路灯下扫着碎片，又庆幸又失落，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
后来她想，当时她就应该理直气壮地喊一声：“不过来帮忙站在那里看什么看！”可是如果当时真的说了这句话，只怕她今天还会觉得自己可笑。
只是有时候，后悔比可笑更讨厌。
二
教学楼的旁边是男生宿舍楼，大多数女生都觉得这个安排很不合理。因为要到教室就要路过男生宿舍，而男生天热的时候总是光着膀子，路过的女生都不好意思，总是把头转过另一边。
柳惜云是例外，因为从小就经常看爸爸光着膀子走来走去，她对这个没有感觉。所以她路过的时候可以很淡定地和男生打招呼，要不就是放声大笑，笑声几乎响彻云霄。
大家都觉得她不正常，她自己也这么觉得。但是她不在乎别的男生怎么看她，那时候的她，在乎的只有一个梁子念。
有时候她走过，总是抬头往上看，试图从晾晒的衣服里找到线索，找到梁子念所在的宿舍。可是衣服花花绿绿，看得她眼花缭乱，她从来都找不到。
何况找到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只是徒添伤感罢了。
沿着男生宿舍再走过去，是女生宿舍。
女生宿舍曾经是她最喜欢的地方。没有搬校区之前，女生宿舍前有羽毛球场，星期天的时候会有人来打球，她就曾经见过梁子念打球，发球总是不过网。
当时她还嘲笑他，可是后来她学羽毛球之后，才知道她没资格嘲笑他。
搬了校区之后，女生宿舍正对着足球场，柳惜云经常可以看见梁子念在球场跑步，每天下午下课后她冲回宿舍抢厕所洗澡，收衣服的时候就可以看到梁子念在跑步，她就会停下来看着他跑完，看着他回宿舍，心里已经满足的不行了。
女生宿舍也是最令她伤心的地方，如果她没有站在那里看见那一幕，可能还心怀希望。
高考完的那个晚上，教室里开始狂欢，当领导深情演唱的时候，梁子念出现在她们班门口，就那样站着，也不说话，也没有表现出要来找她的意思。
一瞬间柳惜云手足无措，只好坐在教室里认真看领导唱歌，然后从后门溜出去上厕所。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生起恐惧的感觉，她害怕梁子念给她的答案不是她这些年来心心念念的的结果，更害怕他的拒绝会让他们以后再见会尴尬。
想着想着，她害怕到把晚上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等她整理好思绪回到教室的时候，梁子念已经走了，听同学说，他是被一个女生叫走的。
他们之间总是这样，柳惜云准备好了，梁子念却走了。
失落了半个晚上，柳惜云站在宿舍走廊上玩手机，突然发现梁子念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足球场上，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女生，天太黑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可是她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梁子念。
在各种环境下一眼认出他的身影，是柳惜云最得意的特殊技能。
她不敢相信，她喜欢了这么久的人，竟然会和别的女生在足球场边聊天，而这种举动，在学校里一向是被视为在一起了。柳惜云站在走廊上远远地看着那一对坐在台阶上的人，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闷闷的很难受。
他们聊了多久，她就看了多久，耳机里还在放着歌，周围还充斥着各种快乐的笑声，可是她什么都听不见，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一对人，心里渐渐冰冷。
那天晚上，她一夜没睡，躺在床上看夜空变幻，变得苦涩，苦得像她的心一样无边无际。
她一直觉得，那个晚上，全世界只有她一个失意人。
但是，这还不是他们故事的终点。
沿着女生宿舍往前走，就是食堂。算起来，她在学校里看见梁子念最多的地方，就是食堂。
柳惜云对他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她知道梁子念早上总是起得晚，早餐都是一个馒头包子什么的解决；中午的时候因为吃饭的人太多太挤，他总是会在教室先自习一会儿，等人少了再去吃饭；傍晚的时候他会先去跑两圈，然后回宿舍洗了澡才去吃饭。
他的一切，她已经关注了很久，偶尔有一点变化，她都能发现。
下午吃饭的时候，她和梁子念经常会遇到。她记得有一天下午，她洗了头披头散发地去吃饭，排队打饭时梁子念就排在她后面，靠的很近，吓得她只敢小声地对阿姨说了句“只要排骨”就跑了。生怕自己暴露食量。
其实他何曾关心过这些，只是她自以为是，以为柳惜云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
但凭什么，她会不一样。
柳惜云回忆着往事，恍恍惚惚就走到了后门，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从前门出去。因为学校领导曾经说过，后门平时是供垃圾车出入的。
再说她的回忆并不只有这些，既是了断，那就彻底一些。
走回前门时她特意绕了远路，穿过足球场和篮球场，走过体育馆门口。
这条路，是星期一升旗仪式结束后，梁子念回教室的必经之路，每个星期一她在这条路上看到他，都会无比精神。
那时候，他是她前进和努力的目的。
她和同学们聊起梁子念的时候，总是称他为男神，她不习惯提起他的名字，因为她的心脏承受不得那样强烈的情感。
很多人都告诉她，梁子念不高不帅，看上去还有一点花心的感觉。但是她没有在意，因为在她的世界里，梁子念始终是她十五岁时看见的样子。
她和梁子念的故事开始得很早，在她刚刚知道爱情的时候，梁子念就这样闯入她的生命，让她知道，原来生命中还会有这样一种情感，可以让人笑让人哭，让人的生命更加鲜活。
没有人知道，她对他的情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那时梁子念会心疼她晚上熬夜做题，会在她考试失意的时候安慰她，逗她开心，会在她生气的时候劝她。可惜那时候她不知道，这样的温柔体贴有多么珍贵。
后来他们上了同一所高中，可是他们的关系直转急下，冰冻如霜。开始的时候她还会打招呼，可他只是淡淡回应，后来就视若无睹，最后连她自己都觉得尴尬，从此两人相见，各走各路。
三
他们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平平淡淡不值一提，可是在她眼中，已经足够惊世骇俗。
她曾经在过生日的时候托人给他送去一瓶娃哈哈，这是她的习惯。她喜欢喝娃哈哈，也希望别人能喜欢。
那人送去以后跟她说，梁子念对着那瓶娃哈哈笑了整整十分钟。她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而现在想起，她却笑不出来了。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为什么结局却这样令人难过。
她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在面前转身离开，奶瓶碎掉的时候是这样，他来找她的时候也是这样。
高一的时候，她曾经头脑发热给梁子念送过一张明信片，上面写了这样的一段话：
“我觉得这个世界美好无比，晴时满树花开，雨天一湖涟漪，阳光席卷城市，微风穿越指尖，入夜每个电台播放的情歌，沿途每条山路铺开的影子，全部是你不经意写的一字一句，留我年复一年的朗读。这世界是你的遗嘱，而我是你唯一的遗物。”（张嘉佳《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这段话她没有看懂，但她觉得写得很好，就抄下来送给了他。里面的讯息，很清楚。
不过几天后他就来找她，可是她在看到他的第一反应是离开，留他的背影在夜风里落寞。
很久之后她才后悔，如果她当初勇敢一点，听他说完后面的话，今天她就不必这样遗憾。
可惜，没如果。
走着走着，整个校园就被她走完了，回忆的路，也到了尽头。
该说再见了，柳惜云。
走出学校大门时，她看见了梁子念。
他迎面走来，身边跟着他心中的女孩。直到今天，柳惜云才第一次看清了那个女孩的样子，并不特别，只是一头和她一样的及腰长发引起了她的注意。
原来他真的喜欢长头发的女生，柳惜云想，她这头长发，本就是为他而留。可惜的是，他从来不知道。
梁子念走来，仍然目不斜视，仿佛他是尘世中的匆匆过客，看不见周围的事物，只是一心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行。她曾经很欣赏这种精神，可是后来又觉得苍凉，因为他看不见的，还有她。
如果真的离别，用这样熟悉的方式，是不是就不那么难过了？柳惜云笑了下，然后低下头，装作研究录取通知书的样子，与他擦肩而过。
这三年，梁子念每次走过她身边，都是这样的神情，而她走过他身边，总是装作看不见，其实心里紧张得要死。
今天，她不紧张，因为心里满满的全都是浓重的悲伤。
今日一别，只怕永生不见。
梁子念，再见了。
柳惜云走了，她没有看见，梁子念眼中一纵而逝的悲伤。
见他脚步放缓，身旁的人问他：“怎么了？”
他只是回答：“没事。”
怎么会没事。柳惜云走了，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了。
明明是想要放下才没有选择她，可是他没想到，他的心，竟然会这么痛。
四
柳惜云坐在公交车靠窗的位置上，看着窗外稍纵即逝的风景，微微叹息。
她以为离开了学校就不会有关于梁子念的回忆，可是她错了。
才上车的时候，她突然想起，高考前的一个星期天，她出去买点东西。在车站等车的时候她看见梁子念端坐在车站的椅子上。
只一眼，她的呼吸就乱了。
可是她必须出去，才不得已就在那里等车。她想着梁子念应该是来等家长的，因为他妈妈每个星期都会来看他。
这样想着，她放下心来，戴上耳机专心等车，努力排除杂念。
没想到他也跟着上了车，柳惜云好不容易排除的杂念又长起来了。下车的时候，她几乎是用冲刺的速度逃离他的视线。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想要靠近他，让他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可是他来了，她又不由自主地退缩。
那天下车之后，她再也没见到他。她一个人走来走去，心里空得发慌。
回到学校，她猜想梁子念会出现在公交车上，是为了她，对此，同学们都和她说：“你想得美。”
她听了，脸上是笑，心中是泪。
原来全世界都觉得他们不会有结果。
尾声
柳惜云回到市区的时候，天色已晚，灯光璀璨，车水马龙。
她想起每一次她回学校，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等车的时候总不忘抬头看一看黯蓝色的天空，以求心中的平静。
现在，或许将来，她都不会再有那样的神情，单纯，又虔诚。
她和梁子念的故事，终点不在高考完后的那个晚上，而是同学聚会。
柳惜云是固执的人，习惯不会轻易改变。梁子念没有亲口承认，她连自己的眼睛都不相信。
可是聚会的那天晚上，他承认了，她也死心了。
他们的故事，结束了。
去取录取通知书的前一天晚上，她睡梦中梦见了梁子念，那个曾经对她很好很好的梁子念。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笑容浅淡，可她能从里面看出深深的情谊。
当年时光静好，岁月无痕。
如今时过境迁，流年薄情。
但是还好，在柳惜云心里，梁子念始终是那个曾经拦在她面前，眉目带着笑意，告诉她“我喜欢你”的十六岁少年，纵使年华逝去，他在她的回忆里，永远不会衰老。
故事已经定格，不会再改变。一切命中注定，他们已经用尽所有缘分，走完了彼此交错的那一段命运。
这就，够了。
END
Breeze 轻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