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级考试

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我侧躺在车站的长椅上,脑袋下面垫了一本六级词汇书。不知为何,身体相当地疲劳、沉重,稍微一动,喉咙的恶心感就催人想吐,恁是缓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

七月份的重庆,即使走在大街上,也如同进了封闭的锅炉房一样,闷热感让人喘不过气,灼眼的阳光把房屋、街道扭曲成海市蜃楼一样的存在。

僻静的街道,几乎没有行人走过。身后的公交站牌上,仅顶处显示有14路车经过,其余都是空白。想起来之前我是在这里等公交坐去考场,等了太久不来,竟中暑晕睡过去。考试在下午三点,一看时间,都快一点半了,公交肯定来不及,得赶快打车。

说来也巧,此时一辆黄皮出租车从巷子里开出来停在我旁边,车窗缓缓地降下来,露出司机的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起来十分面熟,说不定以前搭过他的车,但这种熟悉感反而让我不太想再上去。

“小伙子,去考六级吗?再不走来不及了哦,14路这会儿可到不了。”司机大叔一副看穿我想法的样子招呼道。

人不可信话可信,楞了半秒,我立即拎起书包打开车门,钻进了后座。

“去重庆建筑学院,银河大道的那所,最快要多久?”

“你放心,这个时间高速上都没几个车,很快就到。”

“很快是多久?两点半能到吗?”

“能到,这路我跑了好多遍了,很熟的。”

“你最好很熟。”

现在是一点二十五,坐14路过去可能三点都到不了,出租车走高速能在两点半前到?想到质疑也没用,不如利用时间再背几个句型,便不再理会别的。

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毕竟是最后一场考试,完了我就跨过一大关了。正翻开书,司机大叔又打开了话匣子:

“看样子过会儿得下雨了,小伙子带伞了没啊?”

“没有。专心开你的车吧,要是下雨堵车了我可不给钱。”

“你这娃,怎么说话呢,叔叔后座有把伞,待会儿雨下得大你就带上,别淋感冒了影响发挥。”

这么说来左边的空座上确实有一把透明色的伞,进来的时候都没注意到。

我转过头去看窗外的天,所见之处除了几片稀薄的白云,几乎都是一望无际的浅蓝,阳光依旧刺眼,绿得发亮的田野在身后飞快地倒退,地平线被光线折射成波浪状,到处都是阳光明媚的样子。

“不会下雨吧。”

“那可不一定,天气预报都说了主城区有暴雨,这还没进主城区呢。”司机大叔看起来很自信。

透过后视镜,我开始观察这大叔,宽额头,细眼睛,塌鼻子,脸很宽,胡子刮得非常干净,一副老实人的长相。驾驶座上贴着他的证件:范老九,随意得奇怪的一个名字。范师傅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如果他开到一半睡着了,我可能都看不出来。

“每个乘客都借你的伞,你还赚钱吗?”

“今天特殊,免费提供。”

“就因为我有考试?”

“是啊,这个考试对你很重要嘛。”

我一时沉默。的确,很重要,如果过不了,我就要在那个鸟不拉屎的村子里度过余生。我受够了每天被左邻右舍那些愚民欺负,受够了隔壁的老太婆倚老卖老对我指指点点。我一定要离开那个鬼地方,永远都不回去,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家里供着弟弟读小学,已经没有多余的钱给我再战了,我不能浪费。想起这些沉重的事便觉得胸闷,深呼吸一口气,感觉微微吸入了腐败的气味儿,喉咙一阵恶心,可能是坐垫常年不换,发霉了吧。真想快点到了下去。

“你看起来有很多心事呢。心烦给叔叔说说,可别影响考试。”司机好像在关心我,现在的司机都这样吗,话真多。

“不关你的事。”

“我儿子高考前几年啊,也像你这样倔脾气,上了大学以后待我就和善多了。眼前再大的事,过久了就小了。”说起儿子,范师傅看起来像个自以为是的哲学家,以为天天在车箱子里跟人聊天,就阅尽人生百态了?

“他学习不好,高考考得特别差,后来交点钱上了专科学校,现在学电工,给工厂做零件,日子过得也不错呢。”范师傅乐呵呵的,眼角的笑纹本应该很有感染力,可我却丝毫笑不出来,虽然话里在讲他自己儿子,可眼睛却时不时地看我的反应,难道是说给我听的?那可真让人不爽,说得像我考砸了,需要别人的人生经验来开导一样。过去十年我考试成绩可是名列前茅,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考试会考得差,说白了自己不努力而已,只要能达到目标,什么办法找不到?

没有接他的话说下去,车内安静了一阵。范师傅打开广播,电台里正在放一首听起来很欢快的钢琴曲,啊,这首曲子也相当熟悉,虽然想不起来名字,但每次听到都会猜测,应该是莫扎特或者德沃夏克的什么进行曲吧。节奏轻快,曲调愉悦,能想象出作曲者手指飞跃在琴键上的画面,虽然给人的感觉却很寂寞。没想到范师傅还喜欢听钢琴曲。

“好听吧,这个台每天中午都放,”范师傅握着方向盘说,“趁现在放松下,待会儿就不轻松咯。”

听着轻快的音乐过了好一会儿,心情并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更生一些毛躁感。我翻着词汇书,试图集中精力背句型,然而什么都没看进去,倒不是音乐分散人的注意力,毕竟屏蔽噪声也是优等生必备的能力,让我无法不在意的,是察觉到的司机在看我的目光,好像有一种审视的眼神在通过后视镜打到我身上。

一抬眼,果然就对视了,目光的主人不慌不忙地转过视线去,像没事人一样又开启了话匣子: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难道他观察我是想看我是否还记得他?

“不记得。”我没有看他,埋头继续看书。即使的确有些面熟,我也并不想承认,完了之后跟他摆一路的龙门阵。

“我载过好多学生,你让我印象很深刻啊。”

“是吗,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你,”听到印象深刻之类的话,我微微抬起头看向他,回应道,“我没有记住陌生人脸的习惯。”

“你们那个片区司机少,我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之一,载过谁我都挺清楚。”

“我怎么让你印象深刻了?”

“没见过你脾气这么倔的,呵呵,”范师傅像是回想起一些往事,眼睛又笑成一条缝,只是没有一条笑纹,“你不是跟我讲过很多你们村的事么,唉,大家都活得不轻松啊。”

我什么时候讲过吗?

“好久没见到你奶奶了,她最近怎么样?”

我奶奶,对我最好的人,前不久被舅舅活活气得心脏病突发,现在全家人都要拿钱出来给他还债,妈为此多打了两份工,积了不少慢性病。奶奶去世那天,我竟一点都没哭出来,我盘算着,怎么把舅舅赶出这个家,让他不拖累我们。为何突然要我回忆起这些?

“去世了。被我舅舅气的。”想起这些事依然抑制不住愤怒。

“你舅舅这也太不是个人了,这种人,死了都要下18层地狱的。”范师傅看起来也替我愤愤不平,尽管说的话很迷信,倒也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你知道吗,再凶恶的人,也不都直接进第18层的。”

难道地狱不是根据罪恶程度划分的吗?我有些不解,迷信的话题有时确实勾起人的兴趣。

瞥见我疑惑的眼神,范师傅略显得意地解释道:“据说啊,进哪层地狱,得分犯的什么罪,比如诽谤的进第五层,杀婴的进十三层,只有欺诈和破坏公平的人才进入十八层。最近犯罪的类型太多,地狱都不好归类呢。”

我本来不是迷信的人,听他说得好像真的一样,脖颈竟闪过一阵凉意。

“比起这些说法,我更相信人死了,会重复自己最痛苦的一段经历,而且永远没办法发现。”我接着范师傅的话说道,稍微卖弄了语文课上听到的东西。人死了真的会受罚,这种绝望的方式不是更现实残忍么?比起心理的痛苦,下油锅真是小儿科。

“哈哈,这说法也是有的,枉死的人经常会这样,听说地狱里有人管这种情况的,无常们负责审判和引导,解开心结还是会走出去的。”范师傅居然顺着我的胡言乱语解释起来。

是吗,如果没有新的元素进入,光靠重复次数增加,人真的能走出心结吗?想了两秒,突然反应过来,我居然跟一个司机在聊迷信,还搞得像在聊什么政策一样,我皱皱眉,收敛表情。

司机看我神情凝重,又重新扯回话题:“哎,别说这些慎人的话了,说说你妈吧?最近在路口看见她,眼睛都睁不开,看起累得很啊。”

说到我妈,真是一肚子气不过,本来多打两份工就已经够累了,姓张那个长舌妇,年轻的时候跟我妈有过节,逮到机会又在村子里传我妈在外面干不干净的活,现在全村的人都觉得我妈脏,连村头的赖皮都敢来侮辱妈,呵呵,这窝囊地方到底谁脏?

“当然了,一天要打三份工,白天给人带孩子、做家务,晚上去超市做售货员,回家还要遭那伙人的白眼,能不累吗?”

“你妈也命苦啊,一个人带两个娃儿……听说造谣那女的好久没出现过了。”

呵呵,那长舌妇,被硫酸烧了大半张脸,还敢出来吐信子?到死她都想不明白,那瓶硫酸为什么摆的位置刚刚好吧。

“好歹有你这个儿子,总算也是有盼头,有胆识将来就有出息,到时候你妈就熬出头了。”范师傅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恭维我,无论哪种,听起来都莫名地不舒服。

“你之前也是这样套我话的?”

“聊聊天嘛,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说是不?”

“可我不记得跟你聊过这些。”

“我从别的地方听到过撒……你看,前面就是市区了。”

笔直的马路向前延伸进一群林立的高楼里,透过前窗看过去,能看到半个城区,灰蒙蒙地,笼罩在乌云下面,城区外却是阳光明媚,从未见过如此泾渭分明的雨云,主城区今日果然有暴雨?

车子从开阔的大路上挤进狭窄的街道里,周围开始出现商铺店面,因为没有阳光看起来阴沉沉的,明明是下午两点,暗得像傍晚七点,这种景象在暴雨天气里也很少见。不过如果妈现在在城区里,应该会批发了伞来卖吧。

“这雨怕是要下很大啊。”

范师傅刚说完,窗外亮起一道闪电,像谁按了快门,街道霎时间一片花白,颜色失去对比度,呈现极致的黑和极致的白。广播的音乐不知何时停止了,车里十分安静,冷气渗透着恶寒,让人不自觉打了个颤,老式出租,靠背靠久了搁得慌,正着坐太久又开始晕车。

“还要多久才到?”

“这说不准,前面是光明路小学,过了那儿可能会堵,不过抄近路会好些。”

“你就说最慢几点能到?”

“两点四十吧,放心我肯定把你按时送到。”

这话倒没错,光明路小学两点上课,这前后马路交叉口都会堵车,交警要保护小学生安全,至于按时送到,我看悬。

果然,到小学前一段路车子放慢了速度,前面似乎在堵车。之前中暑的恶心感还没散去,车内空气压抑得想吐,我摇开车窗,闷热的空气涌进来,倒让人清醒几分。

窗外的行人都在看同一个方向,反向走的路人都停下来往回看,我顺着望过去,像是前面通往小学的十字路口发生了什么事,红绿灯旁边围了一群人,警车的信号灯在昏暗的街道上闪烁。真晦气,偏要挑这个时候发生交通事故,堵成这样我怎么过去?

“诶兄弟,前面发生什么了?”范师傅侧身探出头问一个看热闹的大叔。

“有个学生娃儿遭混混儿捅老,妈哟,刚遭发现,满地上都是血。”

“这他妈的什么畜生,当人面前都干得出来?”范师傅感觉不可思议。

“既然不是车祸,那前面堵着干嘛,送医院啊。”我有点不耐烦。

“现在好像在找担架。”

我无语,正打算下车跑到前面不堵的地方再叫一辆车,范师傅伸手示意我往外看:“你看那地上躺着的,像不像你弟弟?”

随着车子往前移动,距离事发地点越来越近,黄色的警戒线把十字路口右侧围成一个方形,面向公路的一侧人稍微少,透过空档看过去,昏暗的地面上确实躺着一个身材瘦小的学生,校医正在给他止血,地面上断断续续的血迹一直延伸到后面的小巷子。我眯着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那张似乎被血迹覆盖的侧脸,忽然一道闪电,把学生的面目照得惨白,就像突然被转成负片一样。

真的是小山。瘦得没有肉的脸上一半都是血,黄色的校服从肚子中间被染成黑红色,干柴般的手臂耷拉在腹部。真的是小山。

他妈的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上学怎么会在校门口被人捅了?

见我漠然的脸突然显出愤怒和惊慌,范师傅减慢车速,问我要不要去看看。

此时校医把担架带来,准备把小山抬上去送进警车,而前方的车辆也发动马达,开始远离我们。惊慌席卷了我的大脑,让我失措的,不是弟弟被恶徒捅了肚子这件事,而是我突然被安上了必须陪着他以防万一的责任。我甚至在那一刻,眼前浮现清晰又真实的画面:我躺在病房里,医生把身上的血抽出来输给小山,我盯着墙上的时钟一分一秒地过去,直至三点。---扛下做哥哥的责任,这么多年优等生的努力就会白费。

与其让母亲赶到医院看到不省人事的弟弟和旷考的我承受双重打击,不如少一重来,让我把高分的喜讯带给她,相信小山也会理解我的。

“继续开,不要停。”后面的车子开始鸣笛,我也不再往事故现场看。

“你想好了吗,他失血那么多,需要你输血怎么办?”范师傅转过头来,又是那副审视的表情,从我上车起,就一直这样暗中看我,他以为他是谁?

“那也是他自己的命。”我下定了决心,关键时刻绝对不能有丝毫犹豫,不然就会输给我无数的竞争对手,最终输给命运。不知为何,我就是有清晰的预感,如果我去陪小山,我一定会考试迟到,然后前功尽弃。而这场考试太重要,我绝对不被允许迟到。

“真是意料之内啊,呵呵。”范师傅眯着眼,笑了,没有要继续劝说我的意思,从后视镜里盯了我几秒,就踩下油门开始加速,“把车窗拉起来吧,要下雨了。”

心里郁结,我朝着窗外长吸了几口气。刚关上窗,外面立刻电闪雷鸣,轰鸣的雷声震耳欲聋,巨大的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像是几十个人同时在敲窗,前,后,左,右,我被密集的敲门声包围,整个头皮发麻。雨刷左右摇摆,前窗刚刚清晰,又立即模糊,前面的路段也被密集的雨帘掩盖得模糊不清,车灯照亮的地方,雨点仿佛是黑色的。不一会儿,路面就积起了一层雨水,出租车不得不减速。

没有担心这诡异的天气,范师傅面朝正前方,像是盯着路面,又像是盯着前窗里倒映的我,说道:“你这么做,还是杀死小山了不是吗?”

这话什么意思,我不去陪着他就是杀了他?

“你什么意思?”

“你更清楚,或者说,你早晚会清楚。”

“我不清楚,我只清楚你必须快点送我去建筑学院,这也是你唯一需要操心的。”我强行把话题扯回行程上。真的越来越看不透司机的性格了,上车开始对我嘘寒问暖,一副对我家人的情况特别熟的样子,从进入城区开始又不断跟我打哑谜,精神分裂?双重人格?

“别急嘛,这么大的雨,也不能开太快。”

“你就说还要多久到。”

“快-了-,快-了-”范师傅故意放慢语调,显得很不耐烦的样子。

车内的恶寒更加严重了,冷得我打了个哆嗦。密闭的空间安静得有些可怕,不知道为何,我竟觉得有必要解释不去陪小山的原因,也许是屈从于他审视或者失望的眼神,也许是因为真的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而且绝对不止一次,我的直觉告诉我,必须要解释。

于是我调整了坐姿,往后一靠,头转向窗外开始说起自己当时决定的原因,还是不知为何,这番话说得就像在答题一样小心谨慎。

而范师傅从始至终都没有插话,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在我说完也没有吭声,直到发现我在盯他的时候,又突然通过前窗玻璃对着我笑,依然是眯着眼,只有皮在笑,就像个精神病人。

不知道拐进过多少个巷道,车子好像离学校越来越近,也好像还隔了很远,时间已经是两点半了,焦虑感堵在心头,比车座带来的不适感还强。

正要问范师傅还有多远,他又开始闲聊起来。

“走到这儿,差不多也该说说我老婆了,”他依旧盯着正前方,什么都没看,回忆着什么,“她这个人啊,就是小心眼儿,结婚那天还为礼金的事闹脾气。”说起这话的时候,他周围的空气变得有些压抑,感觉坐在前面的司机换了一个人。

“我没兴趣听你拉家常,告诉我这里离学校多远,不远了我就下车自己过去。”真是一刻也不想待在这辆莫名其妙的车上。

“不过她心眼儿不坏,嘴上不饶人,这些年对我是最好了。”范师傅没有理我,还陷在自己的回忆里。

“范,师,傅,可以请您打住么,这里离建筑学院,还有多远?”

听到我一字一顿地叫他,司机回过头看我,突然不是通过镜面看到他的正脸,倒是相当不适应,他整张脸透着黑气,盯着我的眼睛瞳孔很大,有焦点又似乎是涣散的。

“聊了这么久,你还没想起我是谁么?”

“我怎么知道你是谁,你他妈的在打什么哑谜。”

“那你还记得我老婆么?”

“别装作跟我很熟的样子,有意思吗!”我发怒了,话说到这里,心里隐约地早已有些猜测,潜意识里藏了很久的、不愿相信的猜测。

车内的空气开始凝固,我看着前窗倒影里司机的脸,他也通过玻璃的倒影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我,此时广播里那首熟悉的钢琴曲突然播放起来,异常地欢快,在寂静的街道上,密闭的车厢内,凝固的空气里,欢快得诡异。

“你肯定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诺,我一直带着她,我们聊天的时候,她都听着呢。”说完司机转过身来,微笑着,抬起手指了指我的背后。

我感到脊背一阵恶寒,缓缓转过身去,发现靠背表面那层破旧的布料松松垮垮,右边的线头断开。我屏息凝气地扯开那条线,只见表皮掉落下来,露出一张腐烂的人脸,只剩一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另一只眼被额头溶解的皮肤组织覆盖,紫黑色的右脸溃烂到遮不住部分颧骨,连同残缺的半只耳朵,把干枯的头发丝夹杂在肉里,烂肉延伸到脖子,再到胸前。

那是张小梅的脸,她什么时候死的?

扑面而来的尸臭立马充斥了密闭的空间,即使不浓烈,也足以令人窒息,我一时喘不上气,硫酸泼洒和流下去灼烂皮肤的画面还冲击着大脑。那女人的上半身,全部嵌在靠背里,一想到下半身,我腾地站起来,半弯腰抗拒着嵌着人体的座位,我知道,下半身在哪里。这么热的天,尸臭隐藏如此地久,难道之前一直泡在福尔马林里,今天才刚拿出来,特意给我准备的?

“我媳妇儿的怀里,很温暖吧。”司机不紧不慢地说。

胃里一阵翻腾,忍不住,我吐在了地上,吐在了不知道是谁的脚下。

“谁毁了她的脸,害她生不如死地自尽,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不记得张小梅那毒妇有个叫范老九的司机丈夫,更不记得他们有个在上大学的儿子,或者有,我并不关心。我只是震惊于上了这辆地点刚好、时间刚好的出租车,成为司机的复仇对象。广播里的钢琴曲像千百只手指在抓我的脑膜,头痛欲裂,眩晕,恶心。

“你当然听不懂,要不是无处取证,你早就被送监狱了。可是,把你毁在这里,不是更好?”范老九仿佛已报了大仇,,无比得以地笑起来。

“你他妈什么毛病?停车,让我下去!”我几乎是咆哮着在命令他,喉咙里震出自己都不认识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

“你这疯子,让我下去!”

“下去?你以为这是哪里?我窜了那么多巷子,你没发现绕了个圈?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到哪儿了吗?我告诉你,前面是光明路小学,我派人捅死你弟弟的地方。”

火气突然灌满我的肺,原来这一切,都是这对贱夫妻做的,女的死了男的来,污了我妈的名声,捅了我弟,现在还来折磨我?

我从书包里抓出一把水果刀,抵在范老九的脖子上:“给老子开到银河大道去,不然马上送你下地狱。”

“好啊,你杀了我吧,我也不会停车,我在地狱等你,看你高考落榜,看你全家在绝望里煎熬、自杀,哈哈哈哈哈!”

我狠狠扯住司机的头发,水果刀横着抵在他的脖子上,稍微一用力,动脉就会被划断,但这男人仿佛并没有感受到威胁,保持着开车的姿势,头被往上拉扯还死命睁大眼睛,几近痴狂地大笑。我的精神快要决堤,心里一个念头,杀了他。

突然左后方一道刺眼的灯光打进来,越来越亮,我猛地转过头去看,一辆黄皮出租车从十字路口左侧冲了过来,伴随着窗外的电闪雷鸣,猛地撞了过来,车身在雨地里打滑转了几圈,最后撞在电线杆上。我被冲击力震开,在车厢里跌来滚去,脑子里全是事发之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我”在撞过来的那辆车里抓住司机的头发,一把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面目狰狞。

巨大的碰撞声、车身在地面的摩擦声、刹车声之后,四下一片安静,除了渐渐变小的雨声和车内广播断断续续传来的钢琴曲,诡异又畸形的曲调。我倒在埋着张小梅下半身的座位上,我裸露的皮肤沾上的黄褐色液体,分不清是自己的呕吐物,还是她溶解的脂肪。她的上半身脱离靠背,横在我的背上,一转过头,就看见她腐烂的脸朝着我,几乎没有距离,涣散的瞳孔像有只蜘蛛卡在眼珠里。

挣扎着跳起来,我发疯似地推开车门,倒进雨水积起的地面,打着滚想要洗清黏在身体上的异物,意识到徒劳以后,我跪着捧起水洗脸。这时才发现,十字路口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将近十来个人,死相极其惨烈。血被雨水冲散,到处都是深红色,血腥味挥之不去,路面上只有被碾开了用肠子连在一起的尸体,那辆肇事的出租车却没了踪影。

我颤抖地站起来,走向黄皮出租车,浓烈的尸臭散发着极其恶劣的腥臭味,让人无法靠近。我绕到驾驶座旁的车窗,去看范司机,我要确定他已经死了,不会再找我麻烦。

透过碎裂的车窗,范司机闭着眼坐在驾驶座上,向前倒在安全气囊里,看起来似乎没有受重伤,只脖子前面隐约有一道黑红色的沟壑,还依然有血汩汩地冒出来。我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忽然他的整个头脱离脖子,滚到地上,正面朝上地停下来,那颗头闭着眼,龇着牙对我笑: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我抓起背包拔腿就跑,可以的话我一定会炸了那辆车,现在的我全身都是血,还混杂着气味恶劣的不明液体,不知为何我好亢奋,也许我应该回去把那颗头抓出来,往地上砸到稀巴烂为止,砸到你说不出来话,砸到我说结束就是结束。

街上的行人此时格外异常,打着伞不说话,没有表情地走着,好像纷纷约定好看不见这十字路口的惨案,我抓住一个路人,指着身后那片尸海,问他为什么不报警,他目光呆滞地看着我,反问道:哪有什么尸体?

我再回头,发现身后根本没有什么十字路口,天上下着小雨,这条路上车辆缓缓地同行,人们各自走各自的路,马路的标牌写着:银河大道。

我懵住了,此刻我站在建筑学院的门口,浑身是血,脸上、肩上都是碎玻璃划出的伤口,周围却挤满了跟孩子拥抱的家长和老师,感动的氛围让我几乎忘记两分钟前发生了什么。

看见呆滞地站在一旁的我,一名女保安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问我怎么还不进去。她跟周围的人一样,毫不在意我这副慎人的模样。

我望着她,愣了好久,说出来的却是:“我在等我妈。”对,我应该是在等我妈,等她祝我好运,要我安心考试,完了顺利地出来报个喜讯。

“再等就进不去了哦,”女保安劝我快进去,“而且,你妈还没到来的时候呢。”

“是吗?那,考试还没开始吗?还是已经结束了?”

“结束不好说呢,你能来到这里,至少告一段落了。不过,这场考试的开始,你以为,是这里吗?”

“还可以进去就好,”我不懂她在问什么,更好奇她对我这一身的反应。

,于是问道,“你看不到我脸上的血吗?”

“不影响你考试吧。”

“说得也是,我可是优等生,有什么能影响我考试呢?小山?张小梅?范司机?妈?哈哈哈哈……”我空洞地看着考场的入口,苦涩地傻笑。

“喏,带上这个,”正要进去,女保安过来抓住我的手,塞给我一块黑色的橡皮,“如果做错了,就使劲擦掉吧。”

我走进了考场,寻找我的考室,安静、肃穆的考场氛围,一切都井然有序,我的脚步声清晰得可以听到回音。再出格的、丑恶的、超出常理的东西,都会被挡在这氛围外面。

“你考试准备得怎么样啊?”一个面色苍白的女生从旁走过来问我,她扎着一束马尾,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很开心。

“还好吧,平时测验分数都挺稳定的。”虽然不擅长英语,考试却还有信心。

“哈哈,平时都有在测验啊。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考,我都提心吊胆的呢,这次只要过了就好啦,”她一副略带担心的表情,说得好像考了很多次,“你在哪个考场啊?”

“好像是14号。”

“14号?”女生的脸凝滞了,她没有表情的样子看起来很眼熟,像在什么报纸的版面上看到过。

“怎么了吗?”

“没事没事,我跟你不同路啦,我走这边了,祝你好运。”说完她挥挥手走向另一条走廊。

我这才发现,考场内的过道纷繁复杂,绕了一阵,走在里面的人什么年龄段都有,甚至小学生也在里面找教室。

终于找到14考场,监考老师站在门口审查,这是一个青年男子,肤色极其白,目中无光,淡淡地看着我,胸牌上写着名字:谢一安。无论如何,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吧,不管发生了什么,考完这次试再说。

“你是谁?”谢一安问我。

“我是张明,来考试的。”

“上面有你的名字?”他面无表情地指向墙面,那张列有考生名字的名单。

我顺着找了一遍,在最后一排最后一个找到了那两个字,指给他看。

“你为什么来考试?”

奇怪的问题,监考官有权力问这个吗?

“跟考试有关系么?我证明我是考生了,让我进去。”

“看来你什么都没想起来,你说你是张明,有证据么?”谢一安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我是混进来替考的闲杂人等。

证据?是说准考证吧,我拿出裤兜里的准考证给他看,谢一安看都没看准考证,就说,“不是这个,是证明你身份的东西。”

“你直接说身份证就好了。”

我没好气地打开书包,正在感叹现在监考老师都什么水平,突然与一双眼睛对视,那双细成两条缝的眼睛,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正是范老九的头。

我吃了一惊,手抖地把书包丢出去,那颗头颅就滚到了谢一安的脚边。他踢开头,看了看那狰狞的面目,点了点头,再看着我,说:“可以,想起来了吗?”

他到底指的是什么?范老九死亡这件事吗?另一辆黄皮出租车撞死他的,关我什么事?

“想起什么?”

“你说你是张明,却不承认你作为张明干的事?老范白引导你这么久?”谢一安没有表情,但语气里却满是鄙夷,“你进来。”

什么意思?引导我?老范指的是范老九吗?他领着我走进考室,指着最后一排靠窗座位的人,问:“里面那个人是你吗?”

那个正在涂写机读卡的男人,跟我一样的面容,一样的穿着,一样浑身血迹,只是我身上的血不是我的,他身上的血,来自他自己塌陷的头颅。

只是目击这一画面,头就剧烈地痛起来。

“是你吗?”

右脑的头骨像变形了一样碎裂般地阵痛,大脑好像快要从破碎的缝隙里炸开,连带着整张脸剧痛无比。

“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我、”黑红色的血浆从头顶流下来,好像头颅里别的东西也跟着流出来,模糊了眼睛,覆盖了不知是谁残留在我脸上的血斑,我看到门窗上倒映着的自己,跟里面坐着的人一模一样。

“你是怎么死的?”

我跪倒在地上,用手捂着那块血流不止的窟窿,6月8日那天中午的景象突然像电影画面一样涌入我的脑子。

白色的病房,输血的导管,震动的时钟,瓢泼的暴雨,阴暗的街道,十字路口,藏尸的靠背,车祸,小学楼顶。事实与虚幻,几乎没有两样。那天中午捅了小山的范老九,不,应该说是陈勇,在小学旁边的医院外等着给小山输完血的我出来,为了给他妻子张小梅报仇,不惜把尸体缝进车座里,让我精神崩溃,发现在绕路的我逼他停车,在意外的车祸中割开了他的脖子。

我从车祸里逃生,精神却已经瓦解,那是高考的最后一门考试,三点了,我还在距离考场几十公里外的一个小学附近。

不记得是怎么走上楼顶的,也不记得是怎么跳下去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只是临死之前肺被震碎,头骨破裂的痛觉折磨了我好久,耳朵轰鸣,我看到母亲趴在小山面前泪流不止,小山瘦弱的身体还在发抖。

我像野兽一样闷声嘶吼,抱着头惨叫,歇斯底里地哭喊。

“每次都是这副样子,”谢一安微微皱着眉头,像是在埋怨我不开窍,“虽然早就失败了,还是再问你一遍,里面那个人,是不是你?”

我看着那个头颅淌着血倒在桌子上的自己,崩溃地笑了,哈哈,怎么会是我?我是张明,载我的司机陈勇死于意外,张小梅死于意外,小山在医院里马上就康复了,我准时来考试,只要过去了,一切就都会顺利的,里面那个人,怎么可能是我?

范老九的头和谢一安同时看着我,他们互相交换着话语,说着“没通过”、“老样子”之类的词句,我就像个正在自我衰亡的老人,周遭的一切看着我无助地死去。

“我说,他这么多次,就从来没选择去救弟弟吗?”

“有啊,你不记得有一回他选择去给弟弟输血,出来还是被我绕路耽误考试,在车上杀了我?有一次他虽然选择不威胁我,结果还是迟到,回去把自己弟弟闷死了。”那颗头颅在地上滔滔不绝,表情异常丰富,跟车上那个只会眯着眼笑的司机判若两人。

“那你的意思是,这个鬼差事是永远做不完了?”谢一安皱着眉问范老九,那颗头挑着眉回答道:“鬼差事?就是咱们的事嘛。”谢一安无奈,又转过头来冷冷地问我,“你,就不能放下高考吗?”

我听到他的提议,愣了片刻,我能放下吗?我怎么可以放下?走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地狱的传说,我能想通过去和未来,可我想不通当下,头痛欲裂也想不明白,要是,我不曾出现过,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吧。

“如果做错了,就使劲擦掉吧。”

想起来这句话,我不理会谢一安,掏出了女保安给我的橡皮,使劲擦除墙壁上我的名字,只要擦掉了,那些荒唐的过去就不存在了,当下就是未来的开始。

我用力地擦去墙上的名字,最后一笔过后,我的意识突然开始被抽离大脑,眼皮好重好重,睁不开,一切仿佛都离开了我,视野里谢一安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范老九的脸在变化,他们都在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也许一切终于结束了吧,人间、地狱,再也没有地方,有我的存在。

“下次还要叫六级考试吗?”

“我喜欢六级,跟‘留级’谐音,这是一场他必定无法通过的考试。”

“真是恶趣味呢。”

过了不知多久,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我侧躺在车站的长椅上,脑袋下面垫了一本六级词汇书。不知为何,身体相当地疲劳、沉重,稍微一动,喉咙的恶心感就催人想吐,恁是缓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

我拍着沉闷的胸口站起身,努力回想昏睡之前发生的事。这时僻静的大街上,一辆黄皮出租车开过来,车窗缓缓降落,露出一张面熟的脸。

“小伙子,去考六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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