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夫俗子(十)

第八章 努力与苦恼

麦收季节到了,地里的小麦由青渐渐变黄,布谷鸟来回欢快地叫着,向人们报告丰收的喜讯。农民们看着这经过拼命抗旱即将迎来的丰收,脸上的皱纹舒展了。谁曾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上午还晴得好好的,吃过午饭就变了天。那白云朵朵越积越多,变成了大块浓黑的乌云,直向人们头顶压下来,刹那间天昏地暗,白天一下子成了黄昏。一丝风也没有,闷得人透不过气来。突然,恶风暴雨从西北方向呼啸而来,它在肆虐,它在发泄,它在摧残世界,它在拼命地撕扯树木,它在疯狂地蹂躏庄稼。狂风怒吼,大雨倾盆。树枝折断了,小麦仆倒了,道路冲毁了,河水沸腾了。这野兽般的暴风雨折腾够了,才在庄稼人的叹息和责骂声中暂时收敛了。

乌云笼罩着大地,田野里倒卧在泥水中的小麦像摊着的稻草,一片灰灰黄黄,那一片又一片倒伏的麦子,像被碾过一样,再也不能站起来了,再也不能焕发生命的绿色了。小麦死了,还没有充分成熟就夭折了。掐一个麦穗揉一揉,那麦籽个个瘪瘪的,像麻雀舌头。农民辛辛苦苦劳作,日日夜夜祈盼的丰收最终还是变成了歉收。麦收的时间提前了,庄稼人揪心地拿起镰刀,收割那如乱干草一样倒伏的麦子。

孙伟南在大星期学生离校后,又回到那多灾多难的小村庄。因为老天并没有罢休,一直阴沉着脸威胁着人们,暴雨随时再次降临。刮死的小麦如不及时收割垛好,会在地里生芽霉烂。孙伟南和父母一样心急火燎,与弟弟们一起,争分夺秒地抢收庄稼。

天阴沉沉的,田野里空气潮湿闷热。那倒伏的麦子如一团乱麻,让人无从下手去割。好久只割出一个窝窝。孙伟南浑身早被汗水湿透了。汗水和麦杆上的泥土,使整个人都变成了黑人。脸上的汗用手一擦,就是一张大花脸。全身被不知名的小虫子爬得,被麦子、汗水、泥土蜇得又痒又刺辣辣的痛。汗味、泥味、麦杆上散发的霉味,直冲鼻孔,呛得人直想打喷嚏,可又打不出来,逼得眼泪直流。泪水汗水不时漠糊了视线,不得已又得用手去擦。天空的云好像薄了一些,空气灰白污浊,割麦的人像闷在罐子里。孙伟南什么也顾不得了,心里直催自己,快割快割,一定要赶在下雨之前把麦子割完。

好不容易割完了一大块。孙伟南挺了挺酸痛的腰,吩咐大家稍稍休息,再去“种子地”割。“种子地”的小麦可能是麦杆粗壮的缘故,倒伏的不那么厉害。割的速度也比早晨快多了。

乌云裂开了一条缝,缝越来越大,露出了一片久违的蓝天,太阳从云堆里慢慢挪出来。短暂的毒日晒得人头发懵。很快,太阳又钻进了乌云,云缝里透着条条太阳射出的光线,白白的,直直的。

孙伟南一会弯着腰割,一会蹲着割,汗水不时地滴进麦杆上、滴在镰刀上、滴在脚下的土壤里。汗衫已经拧下水来了。孙伟汉实在累得受不了,就扔下镰刀,一屁股坐在地上张着大口喘气。一会儿,孙伟志也坚持不住了,就仰面躺在割过的麦子上。几个小时的挥汗苦干:“种子地”的小麦也解决了。

吃过午饭,劳累、疲惫、酸痛一齐袭击着孙伟南。要顶住!还有一多半小麦没有割。孙振兴说,那地里撒的麦很多,下午不如先去拾麦吧。孙伟南看看乌云密布的天空:“别拾那点撒的麦了,先把麦子割下来垛住要紧。”大家也都同意孙伟南的意见。等孙振兴磨好了镰刀,一个个又拖着酸痛、疲劳、刺痒的身体,走向南地那片最大的麦地。一直割到昏天黑地,总算把这块地的麦子放倒了。

孙伟南要妈妈回去做饭,他又找了几辆架子车,弟兄们一人一辆拉麦子。孙伟南认为这样最快。现在孙伟南和弟弟们好像没有上午那么疲劳了。大家精神抖擞,快装快拉快卸,空车时一路小跑。儿子们争分夺秒地拉麦,孙振兴倒是不紧不慢,把麦子整得整整齐齐的,再安安详详地装车。结果在路上老是翻车,气得老汉直骂娘。等把所有的麦子全部拉到场里,大家齐心协力又垛起来,盖上塑料布,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回家吃饭的时候,倾盆大雨就劈头盖脑地浇下来了。孙振兴抬头看着天说:“剩下那一点不怕了,淋去吧。”

那恼人的淫雨紧一阵慢一阵地下了两天。孙振兴老是坐不住,一会儿一看天,自言自语地不住祈求:“不像住雨的样子。照这样下去,那垛住的麦子也会沤烂的。老天爷呀,您行行好、积点德,给庄稼人留条路吧。”

两天后,雨停了。孙伟南让父母去拾麦,自己带领着弟弟们去割那剩下的麦子。好多倒伏的麦穗埋在泥里,已经长出无数青黄色的芽。麦杆上长出了黑色的长毛,散发着浓浓的霉味。不管怎样,先割下来再说。不知怎的,现在弟兄们除了感到身上有点酸以外,已经不再感到劳累了,这也许就是妈妈说的久不锻炼的原因吧,几天的紧张劳动,已逐渐适应了。

孙伟南和弟弟们又干了大半天,把那些霉烂长芽的麦子也割完了。孙政找到正和弟弟们往家走的孙伟南,说他前天碰见陈福了,陈福说孙伟南看得真准,他女儿的病在省结核病院确诊为结核性腹膜炎。现在正打链霉素,吃异烟肼等治结核病的药。省结核病院的医生说的也跟孙伟南说的一样,吃药至少要吃半年以上。孙政说他是从心里头佩服孙伟南,刚参加工作就学得这么好,治病本领就这么高,几十年后一定是出名的好医生。孙政兴致勃勃地说了那么多,就是只字不提那桩婚事。

天空的乌云一片一片地裂开了,摆布着千奇百怪的画面:像狂奔的野马、如嵯峨的奇峰、似汹涌的大江……。太阳清清爽爽地出现在天空,一阵清凉的轻风吹过,人们顿感轻松了很多。

“看来要晴一阵子了。”孙伟南看着像清洗过的天空说。他和弟弟们赶紧扒垛,把闷了几天的麦子摊开翻晒。真是忙不完的庄稼活。趁着雨后的好墒,父母牵着牲口,拉着耘锄,又忙着给割过麦的棉花灭茬了。

现在,孙村还没有彻底单干,仍是联产承包,孙振兴所在的大组分成八九个小组。孙振兴和袁家老大、老二,还有叔叔家分在一组。平时一般农活是各干各的,一遇到抗旱、打麦、种麦等重大农事,大家伙儿就互相合作,共同劳动了。比如说,在打麦之前,几家户主先聚在一起商量商量,按先后顺序安排好,然后就一家一家的轮着晒麦打麦。需要用小拖拉机打的时候,孙振兴家就对柴油。因为孙振兴家既没有拖拉机,也不会开机器,所以孙伟南弟兄只有出劳动力了。

联产承包已经两三年了。刚开始大家在一起还觉得差不多,可近来矛盾就渐渐出现了,而且越来越合不到一块。袁耀祖精明地感到跟这几家在一块,吃亏的是自己,在一起越久越不划算。他那一点地,不用怎样干就能干完,并且很快就能干利索,既不耽误事,自己又落得轻松自在。所以每当大家在一起干活的时候,他都气呼呼的,黑丧着脸整晌不说一句话。孙振兴的弟弟本来就瞧不起哥哥,现在硬把和哥哥捏在一起心里也是非常别扭。大势所趋,合久必分。不过现在只是心里不高兴,还没有人提出什么意见。但对这种情况,孙振兴心知肚明。如果他们提出分开,咱也不强扭。又不比别人缺什么,何必作那种下三儿呢?这年月,谁离了谁都能过!孙振兴想到,好歹自己的几个儿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了,自家干活哪点比人差了?只是没有去学那开机器什么的,若学了,他相信孙伟南弟兄们并不比人家笨。嘿,有些人就是这样,他比别人多少会点东西就觉得了不起了,好像别人占了他多大光似的!这不由使人想起了生产队为什么生产总是上不去?在一起久了,心就不往一处想了,心散了,那齐心协力搞生产就成了一句口号,大家在一起出勤不出力,你哄我,我哄你,哄来哄去哄住了自己的肚皮!眼下啊,这政策还得灵活一点,谁愿意怎么干,谁就怎么干,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也好。

天晴了,大家计划着打麦了。几家又凑在一起商量着谁家先打,等几家普遍打完第一遍后再从头轮着打第二遍。这袁耀祖激动得像得了红眼病似的,他恨不得赶着好天一下子把麦子打完。要知道时间不等人啊!他心里直冒火:在一起这样磨磨蹭蹭的算个熊啊!今年是最后一年了,明年说什么也得分开!由于心里窝着火,所以安排谁家先打谁家后打时,总安排不下去,袁耀祖说,等全部打完第一遍再轮着打第二遍,那不得耽误好几天?眼看着商量打麦的事儿要闹成僵局,袁耀宗生气了,他冲动地高声吼起了弟弟:

“大家来大家起,总得有先有后吧?你连三赶四把你的搞完了,不管别人了,也太短了吧?既然不乐意大家在一起干,为什么不早点提出来?再说了,全国现在都这样搞,整个村子都是这样,就你不分守己,就亏你一个人了?就你能!你要是觉得不乐意在一起,你先出去吧,爱怎么的怎么的。”

吵来吵去,没有办法,最后决定抓阄。抓的结果,孙伟南一下抓了个第一!不管有意见没意见,今年还得捆在一起干!

不能等了。孙伟南和两个兄弟争分夺秒,趁早把场摊好。本来,大家在一起打麦,就应该大家一起摊场。可孙伟南不想依赖别人,自己家的活,一定要自己干好。所以不管孙大妈怎么说让等一等那几家,孙伟南弟兄三人就干起来了。等叔叔、袁家老大、老二的人赶到,他们已经摊好了。人们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就各自忙各自的了。

大麦忙天,庄稼人真是没有一点空闲。孙伟南三兄弟在场里忙,孙大妈和孙振兴俩老人忙着给棉花灭茬,还要上化肥。为了抢打抢收,当天打孙振兴和袁耀宗、袁耀国等三家的,摊好了自家的场,孙伟南兄弟又帮助人家摊场。有孙伟志、孙伟汉在家,家里的活轻轻松松就踢腾开了。两个老人也就没有那么劳累了。由于孙伟南三兄弟下手干,虽然没有拖拉机什么的,但人们看着整整壮壮的仨大劳力相助,心里也就平衡多了。

中午,太阳毒的像喷火,把满场摊的麦秆烤得嘣焦。叔叔开着拖拉机进场了。这小拖拉机就是行,不光力气大,而且跑得快,在摊得厚厚的麦上飞快地跑,石磙后面的碌子连砸带撞,大大提高了打麦的效率。不费多大力气,一遍辗下来,麦粒差不多全辗下来了,好像辗了二遍一样。打完了孙振兴家的,叔叔连水也不喝,又开着车奔上袁家的麦场。见这边打完了场,袁家弟兄们赶过来帮助孙振兴家起场。等这边起完场,那边袁家的场也打好了。于是,这支队伍又帮助袁家起场。场全部起完后,人们已经累得东倒西歪的了。大家坐在或躺在场边的树荫下,好像再也不想起来似的。刚想迷迷糊糊在树荫下睡去,孙伟南突然一哆嗦:不能睡!趁好天,今天索性一天全部打完,明天好赶着打别人的了。他叫醒了两个兄弟,三人又奔向自己的麦场,把那剩下的麦全部摊开了。太阳落山时分,孙振兴家的场已经收拾停当。

起风了。孙振兴从家里赶来,招呼孙伟南兄弟赶快扬场,趁风好,把麦子扬出来。说是抢收抢种,这话一点不假。麦子得趁晴天快割、快打、快扬、快晒,不然的话,天一变,耽误了其他农活不说,麦子捂坏事就大了,它毕竟是庄稼人一年的口粮啊!这麦收就是和老天抢时间,和大自然抢粮食。可别小看扬场的活,不会扬的话,恨不得把人累死,总也扬不净,那麦糠中总混有很多麦粒。会扬的,倒是轻松利索,一遍过去,就籽是籽、糠是糠了。人们总结一句话,叫做会扬的一条线,不会扬的一大片。就是说,扬场要求一木锨扬出去,那麦籽齐刷刷地顺麦稳子呈一条直线落下来,麦糠则随风吹倒了一边扬出去了。因为孙伟南和孙伟志在队里干活的时候已经学会了扬场,所以他们弟兄俩扬起场来并不费力,孙振兴爷儿四个忙到掌灯时分,总算把麦扬出来了。这一天,人们从早上五点到晚上九点多,基本上没有休息。这就是大麦忙天庄稼人极为寻常的一天。

忙完了,心里也觉得轻松了好多,疲倦却乘机袭上来了,孙伟南这才感到全身酸软无力,从头到脚,荡了一身厚厚的灰尘,加上汗水的浸渍,刺辣辣的痒痛。不行,不洗个澡,没法吃安稳饭。他对弟弟一说,三人一起跳到河里,在晒了一天温温的河水里洗了痛快澡。

在悦耳的鸟儿歌唱声中:“三夏”大忙的一天又开始了。村子上下到处呈现忙碌抢收的气息,到处散发着麦草的芳香。虽然人们又忙又累,但心情是舒畅的,个个显得精神焕发。几天来,孙伟南倒像个小队长,安排着全家人的活计。他让爸爸和妈妈继续灭茬施肥,自己和孙伟志、孙伟汉忙场里的活。孙大妈没有忘记像往常一样烧好一锅开水,让孙振兴送到场里去。因为叔叔要开拖拉机帮助几家打麦,所以孙伟南兄弟就注意多帮叔叔家干点活。今天就是打叔叔家的麦,三人不等别人了,天一亮就起来帮叔叔家摊好了场。等帮助把另外几家的场摊好后,他们还得掏空儿把昨天扬出来的麦子晒上。两个弟弟真像大人了,不管多累,只要孙伟南一吩咐,就生龙活虎地干起来,从不在哥哥面前发一句怨言。

一直忙到中午,总算有空休息一会儿。孙伟志和孙伟汉说回家吃点东西,就走了。孙伟南就坐场北头老榆树下歇息。

“麦忙天,还得回来帮忙啊?”和孙振兴的邻边的是那个组的孙大炮家的场。孙大炮和孙振兴的年龄差不多,但按辈份论孙伟南该叫他爷爷。见孙伟南坐在树下休息,孙大炮也笑咪咪地走过来,和孙伟南坐在一块。狗子叔见有人坐这儿说话,也凑过来了。

“什么帮忙啊,都是自个儿的活,咱不干叫谁干哪?”

“也是。”

“伟南,你怎么会分到那儿去呢?”看来这狗子对孙伟南去的地方还挺不满意的。他一坐下来,就冲着孙伟南喊起来。

“怎么啦,不好吗?”

“那不如分到县医院。只怕是连城关医院都不如。那地方太背,城南的人很少去那儿看病,还有的人根本不知道卫校在哪儿?”稍微停了一下,狗子又说:“那儿有好医生没有啊?”显然,因为孙伟南去了一个不好的地方,他对孙伟南很失望。也替孙伟南感到惋惜。那意思很明显地写在脸上:大学毕业又怎样,我看就那么回事!

“怎么没有哇?有个霍医生是治伤风传里的名医,听人说,他的祖传秘方是出了名的。还有个宋医生治疗半身不遂是他的拿手好戏。”孙伟南听狗子这样说,底气不足地吹嘘起来。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心里直哆嗦。虽然不住地埋怨自己,别瞎吹了,卫校确实连卫生院都不如。但见人家那样看不起卫校,他感到挺委屈。唉,没办法,厚着脸皮吹呗!人都有点虚荣心。如果那点虚荣受到不经意的伤害时,人们会不假思考地加以遮掩。

“你以为卫校不好啊,我好说老实话,知道的哩,还是去卫校看病,那敢说为什么哩,一说你就知道了,卫校是教先生的地方,县医院也不一定有卫校的先生好。”孙大炮面着个脸,慢腾腾地替孙伟南打起掩护来。

“是啊,洪校长也经常这样说。”孙伟南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都能感觉得到,他的脸这会儿像红布。

“卫校原来不是在南关吗?早就听说搬了。向艳林不是在卫校吗?”狗子又问。

“是啊。”

“向艳林?向艳林是谁呀?”

“你不知道吗?向老下家闺女。”

“哦。”孙大炮点点头。

“我说伟南啊,伟汉你平时管他不管啊?”孙大炮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

“怎么管哪?”

“把你怎么学好的经验传授给他,好叫他也考上大学呀?”

“我哪有什么经验哪,脑子笨,拼命的死学呗!”

狗子想起了上学的时候,不禁脱口而出:“这孩子,都照你这样的笨脑子,只怕全国没人种地了。小时候俺俩常趴一块儿玩,他一小点就聪明着哩!那一次,老师让我写诗歌,憋了我一下午,憋得我脸红脖子粗的,就是写不出来任什么。后来,我找孙伟南,他竟然不大一会就帮我写了一大张。后来我那篇诗歌还上墙报了呢!”

“你也怪会耍滑头啊,叫孙伟南给你写。”

“嘿嘿……”狗子一笑,露出满嘴又黄又黑的牙。

“大炮叔啊,卫军的学习怎么样,该考大学了吧?”

“考个屁!样子倒是人五人六的,就是他妈的上学不入门!这不,和伟汉两个人,今年都两年了吧,连个高中都考不上!每次考完回来问他考得怎么样,头摇得拨朗鼓似的,‘别提了,那题不难,就是懵题了。’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哩,平时辛苦供你上学,到考试的时候你给我懵题了!今年懵题,今年复习,明年懵题,明年复习,我非让你复习到胡白都不行!”说到这里,孙大炮拍了拍孙伟南的胳膊:“伟南啊,我可告诉你,你那个弟弟可不怎么的呀!”

“是吗?他现在不是复习的吗?”

“要是学习好了,还用复习么?”

“咳,我说呀,大炮叔,如果不是那上大学的料,早点叫他回来接班种地,别搁那瞎耽误功夫啦。”

“唉,撞上这不争气的儿子,没法。不行,我就让他复习,只要考不上,他就得给我乖乖地复习!”孙大炮生气地说。

这孙大炮,个子高高的,瘦长脸,不由人想起了电影《暴风骤雨》中的韩老六。在弟兄四人中他是老二。他的老爹孙老歪年近古稀,但身体仍然很好。孙大炮这兄弟四人构成了那个组(过去叫孙村西队)的大户。路老歪老汉是个精灵的庄稼人,脾气古怪。四个儿子个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精明中透着霸气。老大孙强,能说会道,颇有一股江湖义气,在农村是小有名气的泥瓦匠;这孙大炮就算是个土政治家吧,运动中因为“站错队”挨过批斗,从此再也不问政治;老三孙精,是个跑江湖的,老是山南海北的跑;老四孙金,当兵复员后在家老老实实的种地,可那三寸不烂之舌能把死蛤蟆说出尿来!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老铁嘴”。

时光匆匆而过,十多年的岁月,把这斑斑的伤痕渐渐地抚平了。现在孙大炮已经老了,也不想管事、惹事了,和老婆孩子们相安无事地过着寻常百姓的日子。

孙伟南看了看孙大炮,整个饱经风霜的脸像老榆树皮,布满了刀刻似的皱纹。眼窝深深地陷下去了,更显得两只眼睛大得吓人。好在这人有点马大哈脾气,要不然,很难想象能度过那次难关。孙伟南不由得低声问:“爷,还记得当年队里的情景么?”

孙大炮笑了。“忘是忘不掉的。人嘛,就那么回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说不定会过到哪去。但不管怎样,人,还得往正道上走,是不是?谁也别说过天话。伟南啊,说句同病相怜的话,你们家那时候也不是过的呀。现在这世道,总的来说是好多了。大家都平平安安地生活,本本分分地做人,不好么?可有些人就是喜欢瞎折腾,就是高兴胡搅混!那些人一蹦大高地骂人家‘走资派’,可现在人家还是吃香的喝辣的,还是比你强!狗子啊,我又说你啦,当年你们一个个人五人六的戴个红箍箍,说不好就造反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有今天哪?你也别不高兴,我还不是当面奉承伟南,人家知道做人起码应该怎样做,人家祖祖辈辈都是忠厚老实人!所以说啊,世界是公平的,苍天是有眼的。我现在是深有体会啦:做老实人是不会吃亏的。不学真本事,光瞎胡来,门儿都没有。别看有人一时间傲慢得仿佛老天是老大,他是老二,最终还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一席话,说得狗子拼命地点头。最后低着头瞅自己的脚丫子。

孙伟南说:“爷,你太高看我了。我自己肚里有多少水我自己清楚。那时候都在一个学校上学,都是在搞运动,谁能学到多少东西呢?说实话,现在如果再让我参加高考,我很可能考不上。应该说,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下考上学,只能说是自己幸运,碰到了一个良好的机遇。我自己就知道,有很多地方咱爷儿们会的我都不会,老百姓当中更是能人辈出。咱们中国人就一定比美国人笨?我看不一定。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会做生意嫌大钱的并不一定会唱歌。会唱歌的在体育上却不得要领。反正我总是认为,人没有聪明笨蛋之分。关键在于从哪个方面努力。你说是吗?”

“嘿,伟南,最近你又见你们班的那个大个李了吗?”狗子像突然想起似的问道。

“没有啊。还是在栽花的时候他来找过我。我对他说,他老婆的病不能久拖,得抓紧时间治疗。不知道现在好了没有?”

“好个屁吧,窖起来了!”

“啊?有多久了?”

“可能还没几天哩。那家伙折腾毁了,黄皮寡瘦的都没个人样了。他说他还来找你呢。”

孙伟南心里像塞了半截砖。太突然了,太快了,这人太不幸了!那次他对他交代得多么肯切呀,早治、早治!可那人,又是没空,又是找不来钱!现在好了,连人都没了!那些不幸的人啊,千万不要把医生的忠告当成耳旁风,或者强调各种客观。一旦耽误治疗时机,医生只恨回天无力。那后悔得哭天抢地、给医生磕头要求救命但为时已晚的例子还少吗?不知道是谁总结过这样一句话:有些东西,往往在失去的时候才感到珍贵。可是,人们还是在不自觉的让这惨痛的悲剧一遍又一遍地重演……

“唉,只顾说话哩,该翻场了。”狗子说着站起身子忙去了。

可不,叔叔家的场也该翻了。孙伟南就结束了谈话,拿起桑杈去翻场了。

吃罢晚饭的时候,孙伟南问伟汉的学习情况怎样?正高兴的和伟志说话的伟汉愣在那儿了,像个小孩子一样,等着挨训。孙大妈瞪着伟汉:“怎么不说话呀?跟你哥说说啊。你到底心里是怎么想哩?”

伟汉耷拉着头,一声不吭。

“才挨了揍没几天呢。每次问他,都是说,好啊。可没多久,他的柴老师就到咱家告状来了。问伟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都想着你像你哥一样,学习用功着哩。可一考,差一点考了个班里的倒数第一!柴老师气得一连问了他好多‘你到底想怎么着?’唉,老师都跟你哥不错,几个老师给你安排了很好的学习条件,老师个个都很抬举你,再苦再穷也想办法让你上学,你学习一定不错。没曾想,你竟这样给我下来了!你爸俺俩气得几顿吃不下饭。不打,解不了恨,前几天,我清早起来挤到他被窝子里,好打一顿啊。这你哥回来了,你是怎么想的,有什么打算,是想上学还是打牛腿,跟你哥说说吧!”孙大妈像连珠炮似的,又数落了伟汉一通。但不管人们怎么说,伟汉就是低着头不说话。

“孙伟汉,走,咱俩出去走走!”伟南低声喊着弟弟。

天黑下来了。孙伟南弟兄俩沿着村西的小河向南走。

“伟汉,你是怎么想的,能跟我说说么?”孙伟南停住脚步,回头问弟弟。

孙伟汉站住了,仍然低着头,不吭声。

“那次,我在学校就看出来了。我可怕地想到,你的学习完全是应付,你看书根本就没深入进去!但我还是净往好处想,我拼命否定我的想法。学习,各人有各人的学法。可今天上午,爷向我泄了你的底。让人可怕的是,事实印证了我的判断……你,你真让人难受啊,你……

“伟汉啊,我知道,你是咱弟兄四个中最懂事的人,你小的时候,因为没人照管,你也没少受罪。所以我一见你那黑瘦的小脸、小手,就心里不是滋味。是你,让我懂得了怎样疼爱弟弟。是你,让我的心灵深处增加了善良的成分。你长这么大,不要说我没有打过你,就连大声吼过你都没有!

“我知道,人在不想做什么事时被人逼着去做,那份内心的煎熬和苦恼。除了心里不痛快之外,最后的结局往往是心也没少费,事情也没做好。就是人们常说的事倍功半,实际连功半也没有!读书也一样,不想看的时候,硬按着头皮去读,心焦烦躁,头昏脑胀,看了半天什么也记不住!你现在的情况很可能也是这样。我知道你心里也很痛苦,也恨自己为什么会长颗这么不爱学习的脑袋瓜子,有时恨不得用拳击碎它!但你知道吗?咱爸咱妈并没有逼你呀!俩老人也说你干活挺踏实的,你实在不想学的话,跟咱爸咱妈言一声啊?我说这一句,压根没有不想让你上学的意思,我一个心思想让你尽快飞出孙村去。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煎熬:继续上学吧,学不进去,眼看着一年一年过去,就是考不上;放弃不上吧,又于心不忍。你说吧,或许我能帮你些什么?”

说得口干舌燥,孙伟南已经感到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已经深深地感到他在进行无聊地说教了。孙伟汉依然低着头,紧闭着嘴,一点声响都没有。唉,算了,可能是咱没有资格说吧?孙伟南心里暗想。

夜风吹来,凉丝丝的。河边的杨树发出轻柔的沙沙声,流淌的河水散发着白天的余温。

孙伟南带着困惑,用很低的声音叫孙伟汉:“也许我说的不对,请你原谅。咱们回家吧。”两个人的脚步踩断了一路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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