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房间

1

一想到要离开北京,杜夏整个人更加灰色了。原本以为,北京会是她人生的落脚点,但是在这里呆了六年之后,她全然没有猜透北京这个谜语。她不知道这里的规则到底为谁设置,这里的机关如何小心触碰,她终究还是在这个城市中打了一场败仗。

从上大学开始,到毕业两年之后,她一直都在北京生活。

杜夏大学读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校,学区遥远到顺义,在熙熙攘攘的北京高校中实在算不上什么。几年前15号线还没有开通,她们学艺术的学生只能挤着公交车,抱着自己买来的画板或纸笔,在充满油腻汽油味和京腔售票员的吆喝声当中,她们的艺术就那样萌芽了。

只可惜杜夏学艺术并不是因为热爱,也不是因为天分,只是因为以她低劣的成绩实在是考不上大学,家里才被迫让她走上了一条“艺术之路”。她后来常常想,多亏她成绩很差,否则她这辈子可能会过得更加平庸。至少现在,当夕阳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的时候,她看着斑驳光影,就感动到落泪。

不过杜夏是那种很朴素的学生,朴素到基本不会有人认为她是艺术系的学生。一年到头都是牛仔裤和卫衣,除了夏天人人都露的时候,别人能够看到她像画纸一样白的肌肤,其他季节,她都普通到让人记不住,就像她画的画一样。

杜夏知道自己不是学艺术的料,所以一直也没有在课堂上下很大的工夫。大四的时候,她和几个同学去798看展,逛累了之后他们就随便找到一个小咖啡馆坐了下来。那个小咖啡馆叫做“羽丰”,看起来和798里其他的小资文艺咖啡馆并没有太多差别,白色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颜色清浅的作品,这些作品大都很清爽,有的画着羽毛,有的画着浅色的女生背影,有的画着雨落的场景。

杜夏一进这家咖啡馆,就觉得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这种熟悉并不是长久未见的好友之间的熟悉,而是她面对这种场景,就知道这是自己的灵魂生活过的地方。她看到门口写着“招聘”,于是就问了店员这里的情况。那天杜夏像是多年没有饮酒的女子,突然间回忆起年少的潇洒和浪漫。

于是,在同学们都忙着做展览、画画的时候,她终于从那个浮夸的艺术学院里逃离出来了。她完成了毕业设计之后,就基本离开画画了。她觉得在一间小小的咖啡馆里享受岁月静好的日子,简直不能太美妙了。

毕业之后,她依然留在那家店里做店员。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这里的工作舒服,工资也够她花。大多数时候店里的客人其实都不多,她只要把店里每天都收拾好就可以。打扫完之后,她就趴在吧台上,看着外面的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精致可人儿,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2

后来她就在798附近租了一间小公寓,说是公寓,其实就是自建房。每个房间都有着像小宾馆一样的格局,虽然只有二十平左右,但是卫生间、厨房一应俱全。当时杜夏觉得,这简直是太完美了,和酒店式公寓一样的配套,价格却只有一半儿。虽然外面的人员复杂了一些,里面的墙壁陈旧了一些,但是终归是个不错的落脚的地方。

她喜欢去宜家,每到工作日调休的时候她就会去逛逛宜家。平常的宜家没有周末那么拥挤和脏乱,也没有人到处睡觉。她就清清爽爽地按照路线走一遍,看看那里的厨房和书架,时不时想象一下以后恋爱的情景。不过除了刚搬家的时候,买了床品和置物架之后,她每次去宜家都不怎么买东西,只是看看。最多买便宜的香烛或绿植。

她虽然专心做了咖啡师,但是依然关注各种艺术展。园区里哪里要有新展览,她总是找时间去看看。她还尤其喜欢搜集各种展览的宣传册或者名片。因为那些做策展或艺术的人们,总是在各个方面都尽善尽美,即便是小小的卡片和宣传页,也都风格独特。她想,自己虽然没有画画的天赋,但是能欣赏到这些画展也是好的。

久而久之,她的家里竟然攒了一个纸箱的宣传页,各种画展、艺术展,有名的、不知名的,昙花一现的、亘古长青的艺术家,似乎都在她的家里落过脚。她看着这些艺术家们,竟然觉得自己好像也不那么卑微了,或许她以后也可以做一个策展人,让这些艺术家都名声大噪。

有一天晚上,她和朋友在咖啡馆饮了酒,到家之后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她打开灯之后,瞬间觉得刺眼,就又关上。可是借着窗外的路灯,她不禁觉得自己生活得太平庸了。以往在大学的时候,她平庸得不被别人注意;现在她毕业了,在一间小小的咖啡店做咖啡师,似乎也从来收到过什么专注。她觉得自己好像园区里最卑微的植物,看着那么多光鲜亮丽的人来来往往,却始终抬不起头。

她猛然想起,大学时候还有很多剩余的画材,就在那个箱子里。她想起这些,瞬间就兴奋,像一只发情的猫。在那一瞬间,她觉得她可能还是热爱艺术的,只不过她不知道如何去爱。

在这个晚上,她突然想做一些不一样的事情。她把冰箱里的酒都拿出来,同学送的红酒,还剩一点的威士忌,还有不知是姜汁还是苏打水,全都混在一起。透明的杯子在路灯下发出琥珀一样的光芒,时不时还有星星点点地泡沫。她觉得整个人像被点燃了。

她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依然没有开灯,看着自己的影子像小偷一样印在自己的房间里。她拿着酒杯,打开音响,播放听不懂的西班牙民谣,音乐的声音并不大,但是鼓点却很激荡,她已经忍不住想要跳舞了。

她不能跳独舞,看起来太突兀了。她拿起颜料和酒杯,她要和颜料,和酒一起跳舞。她跟着音乐里的鼓声,点头和转动身体。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轻盈过,身体轻得像花瓣一样。那种花呢?就是小时候用来染指甲油的那种花,用手一挤,就有鲜亮的汁液。她手上的颜料,就是花瓣中鲜亮的汁液。她像朝拜一样往墙上靠去,好像那堵墙就是她深爱的一个男人。她把自己手里的、身上的汁液都献给了那个男人,最终赫然倒在地板上。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就赤身裸体地倒在地上,身边是酒杯和颜料盒。但是酒杯和颜料盒都空了,原本空无一物的墙上洒满了各种抽象的颜色和线条。或许是酒和颜料的色彩都混在一起了,原本鲜亮的颜料都有些暗沉了,好像反射着夕阳一样的光芒。

她笑着想,真美,她从来不知道艺术这么美。

在那之后,她愈发爱上了喝酒。有一次喝酒的时候,她把之前积攒的各种画册和海报都贴在了墙上。还有一次,她在墙上的海报上又泼了一层颜料。地板上也是各种奇妙的颜色。也许是因为她房间的光线很昏暗,白天也一直拉着窗帘,她的房间并没有因此而显得奇怪,反而散发一种神秘的味道,好像这里藏匿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隐晦且诱人。


3

杜夏第一次带男人回家,没想到带的竟然是咖啡馆的老板白羽丰。

白羽丰人很少在北京。据之前的店员说,他以前也是自诩艺术家,后来却下海经商了,不小心飞黄腾达。还说他之所以在北京开这样一家咖啡馆,是为了一个女人。

杜夏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和咖啡馆的老板有什么关系。但是后来,这家咖啡馆的生意越来越不好,之前一起工作的店员都觉得这样的工作没有前途,纷纷在北京找了其他工作。不过杜夏并没有什么追求和企图,只想安安静静生活,于是就一直呆在这里了。她按照老员工教给她的方式,每个月给白羽丰打一次电话汇报店里的情况,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多交集。

一个夏天的午后,北京的空气闷到不行。杜夏一个人在店里发呆,照看着仅有的一对情侣。这时,一个中年男子走进店里。杜夏本想像往常一样接待这个客人,没想到对方笑了笑说:“我是白羽丰。”

她和他一直都在电话里联络,她从来没有想过老板是一个怎样的人,也从来没有想过两个人有一天竟然会有交集。她只是觉得,老板身上有着和普通中年男子不同的味道和气质,那种气质和艺术系的老师不一样,也和挤地铁的油腻大叔不一样。后来杜夏才想起来,他身上的气质,就像自己理想中的长辈一样,让她不由自主变得乖巧。

只是她没想到,白羽丰第一次和他见面,就彻底露出了怯相。当时从外面走进咖啡馆的白羽丰,其实已经饮醉了。他到了店里之后,并没有问店里的情况,也没有和杜夏说话,而是坐在一个软软的单人沙发上,就那么睡着了。

等到晚上九点,杜夏准备打烊的时候,才发现白羽丰还没有醒。她偷偷走到白羽丰的旁边,闻到空气当中弥漫的烟酒气味,似乎还有呕吐过后的腥味。她才意识到,老板一定是在别的场合喝多了,所以来店里醒酒的。但是现在已经是打烊时间,她怎么办呢?

杜夏继续收拾着咖啡馆里的东西,刻意弄出一点大的声响,白羽丰终于醒了。他看着杜夏,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已经到了打烊的时间,或者还没有从醉酒的状态当中醒来。他让杜夏做一些简单的吃的给他,并且开一瓶酒。

杜夏只能照做,同时她也对老板充满了好奇,想和他多呆一会儿。做好简餐之后,她拿着酒做到了白羽丰的对面。她本来只是想聊聊店里的情况,没想到两个人却越聊越投机。

杜夏和他说起自己的大学,说起在这家咖啡馆里遇到有趣的事情。白羽丰也说起今天中午和许久没见的老友喝多,没想到晚上还交到了新的朋友。杜夏下意识觉得,她是喜欢这个男人的,此刻,她好想把他灌醉。

事情就这样按照杜夏的想法进行。两个人喝酒喝到深夜,两个醉悠悠的人在店里一直放声大笑。后来两个人都觉得累了,白羽丰说要送杜夏回家。杜夏虽然有些醉了,但是心里还是清醒的。到楼下之后,她邀请白羽丰上楼去看看她收藏的作品,白羽丰自然一口答应。

事实上,杜夏根本没有什么藏品,她只是想和白羽丰过一夜而已。没想到,白羽丰一进杜夏的房间,却真的被她的房间吸引住了。

他好像立刻酒醒了。杜夏像往常一样没有开灯,窗外的路灯正好照射了进来。白羽丰的眼睛始终没有从墙面上离开。之前墙上只有宣传页、颜料和酒,但是随着杜夏夜晚喝酒的次数变多,她的墙上又增加了更多东西。周边展览馆撤展之后的画框、同学作品剩余的特殊材料,全都出现在她的墙上。但是她的墙面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混乱,所有风格各异的材料就像被一只巨手塑型了一样,重新出现在她的墙面上,和赤身裸体的杜夏放在一副画面里,简直不能更迷人。

白羽丰惊讶地对杜夏说:“这哪里是一间房间,简直就是一个艺术展览!我真庆幸做你的嘉宾。”说完,他用身体的力量表达出了他由衷的欣喜。


4

白羽丰在杜夏的家里停留了两天,他们讨论了很多关于艺术的话题。杜夏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当时学艺术的时候,竟然不知不觉积累了那么多知识,以至于和白羽丰聊起了的时候,丝毫没有露怯。再加上白羽丰不停夸赞她的房间,她简直觉得自己没有走艺术的道路是一个错误了。

但是白羽丰走了之后,那种感觉立刻就消失了。她依然还是那个小小的咖啡馆店员,并且没有任何可圈可点的艺术造诣。有时候,她想试着画画,也发现什么都画不出来。她觉得或许一起都是酒精的作用,或许那个男人只是为了讨好她才那么说,或许她根本就没有任何过人之处。

她开始每日酗酒,也开始变本加厉地搜集各种与艺术有关的信息。生平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牢笼里一样,虽然不是金丝雀,却被剥夺了自由。

她想起小时候的一次经历。当时他们在外地的亲戚家做客,不知为什么和妈妈吵架,她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却被麻将桌上的妈妈一通臭骂。当时她一气之下就说要走回家。然后她就偷偷躲到亲戚家的一个小房间里,用窗帘把自己盖好。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她听到外面的所有人都在找她,她还是不说话。那个小房间很冷,她只穿着薄衣,几乎就要冻感冒了,但是她还是没有说话。过了很久终于有人找到她了,她什么都没有说,立刻开始尖叫,尖叫很久之后她直接晕倒了。也不记得妈妈后来有没有责罚她。

就是那种尖叫声,她知道她的生活需要那种尖叫的声音,即便她叫完之后会立刻晕倒,她也不在乎。

她坐家里的地上饮酒。她好像突然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为何而存在。之前为了上大学?后来为了安静地生活?那现在呢,为了等一个不可能的男人来找她?

她自知一切不可能。当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也许她可以让这件事情发生一次,但是却没有能力让这种事情发生第二次。她知道自己的魅力仅限于此,只能绽放那么一次。她很珍惜这样的机会,但是却不晓得究竟应该用在什么人身上。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觉得好陌生。房间里的这一切,真的都是她自己创造的吗?她曾经那么想打造这样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却为什么这么想逃离?

于是她一边喝酒,一边点香烛。她有一点想毁灭自己,但是又不知道用什么方式,于是她把她引以为豪的墙面都重新撕了下来,全都扔在地上。墙上的特殊材料都落在燃着的香烛上,她的酒也打翻了,整个窗帘一下就着了起来。

她醉到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打开门在楼道里大喊大叫。刚开始邻居以为是深夜有人在吵架,没人理会。后来有人忍不住打开门要骂,才发现整个楼道里都是烟雾,火势好大。

火是被扑灭了,但是她也被赶出了公寓。房东看到她房间被毁成的样子,气得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房东要求杜夏赔偿损失,杜夏说自己没有钱。房东看屋子里的东西也都烧得差不多了,杜夏一个小姑娘似乎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于是扣下了之前预交的两个月房租,直接把门锁上,把她拉入了黑名单。

杜夏从来没有觉得,她竟然如此渴望有一套房子,只有房子才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其余的一切又都有什么价值。不论是艺术,还是咖啡馆,还是男人,不都是自己给自己设定的活动空间吗?在这样的活动空间里,她以为自己能够得到一点点安慰和安全,实际上呢,她从来没有得到任何东西。


5

她拿着自己仅剩的一点点行李,根本不知道该去向哪里。在地铁站,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台阶上,她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双腿都麻了,又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她在一瞬间不知道该去哪里了,最终买了回老家的火车票。

从北京回到太原,原本有三个小时就能到的动车,她硬是没买,买了六个多小时的绿皮火车。一上火车她就后悔了,迎面扑鼻而来的是排泄物和烟酒的混合味道。她想起来了,那是绿皮火车上独有的味道,尤其是在火车车厢的连接处。一边有各种各样的人在抽烟,另一边就是有人在厕所。据说深夜的时候还会有男女在里面苟且。杜夏路过厕所的时候,捂住了口鼻,并暗自告诉自己,这六个小时的车程不要喝水上厕所。

路程虽然不远,但是她故意选了比较曲折的方式,好像是在提醒自己,一定要记住,这条路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容易。既然选择了回家,也一定会有更多难以解决的矛盾,她只能面对。

火车终于到了太原站!好熟悉的地方。从太原站只要坐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就回到家了。但是当她站在门口的时候,家里人却都像看陌生人一样打量着她。

父母全然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回来,她也从来没有和父母说过她在北京遇到的种种事情,更没有提及到那一场大火。她只是淡淡地说,感觉好累啊,就回来了。

家里人自然还是关心她的,但是她没有想到那种关心让她如此措手不及。她还没有好好休息几天,就被家里人催着去面试和找工作,甚至她的姑姑听说她从北京回来了,非要给她介绍男朋友……

杜夏心里立刻涌起了那种刚上绿皮火车的感觉,她有想到回家会面临很多和以前不同的状况,但是她绝对想不到一切来得这么凶猛,就像火车里的味道一样令她作呕。但是她已经回来了,她又能怎么办呢?如果她当时在北京坚定一些,现在还可以在羽丰咖啡馆里安心做工,但是她早已无法忍受那种冰冷的陌生,她只是想回来重新摄取一种初生的温情,可这一切怎么都这么难?

接连被家人照顾了很久之后,她终于决定了一份工作,是一位阿姨帮忙找的办公室工作,大约就是帮忙写材料和整理文件这样的工作,只要是个人都能做。她在内心其实对工作没有任何要求,唯一的要求就是能够离家远一些,她希望从家里搬出来。

工作确定之后,她便顺理成章地从家里搬出来。因为如果还和父母住在一起,她每天上班单程都需要一个半小时,父母自然也同意了她的要求。

她像在北京那样,又过起了一个人租房的小日子。不过不同的是,她现在不再饮酒,也不再把屋子里折腾得乱七八糟。她现在还是总梦到大火,就像当年在北京的那场大火一样。虽然现实当中,她一点都没有受伤,只是不停地嘶吼着,拼命找人来就她。但是在梦里,她一次都没有逃脱,她每次都被大火吞噬。

每次做这样的梦,她总是忍不住一身冷汗,甚至有时候还会隐隐发烧。她知道,那场大火里,烧掉的不仅仅是那些名片和宣传页,不仅仅是她的颜料和酒,还有她大学时期的所有画作。虽然从来没有被人认可过,但是她一直都记得,白羽丰看过那些画之后,一直说“真好”、“有机会一定把你介绍给画廊”,但是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说过这件事。

那场大火,烧掉的是她的一切,从此之后,她再不可能成为以前的杜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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