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特别漫长。
去上海开会,顺便透透气。
上海的精致和繁华让我觉得跟北京有同样的憋闷,于是去了周庄,对于周庄没有什么期待,能有什么期待呢,心里嘀咕反正都是已经很商业化的地方,就随便走一走吧。
周五,阴冷的天气,细雨蒙蒙,我在路边的小店买了一把油纸伞,想起戴望舒的《雨巷》,可是我没有结着丁香一样的愁怨,我也没有穿旗袍。
冻得哆哆嗦嗦的,以为南方的天气比北京暖和很多,还特意换了一件大衣,结果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暖和气儿,真后悔从北京有暖气的房子跑到这阴冷的南方自讨苦吃。
粉墙黛瓦,小桥流水人家,租了船听船娘唱小调,她说90年代初,这里还没有开发,他们家家户户都还摇着船橹进出,也没有自来水,直接从河里取水饮用。她唱了几首小曲,好粗糙,我倒更喜欢她跟我唠一唠以往的旧事。下船来在桥上随便拍拍照片。走进一条窄窄的巷子,看到三毛茶楼的招牌。店里很暗,木桌椅都是暗色调,屋里挂着些三毛年轻时的照片,以为三毛来过这里,于是想上楼看看吧。我的书架上至今还摆着三毛的照片,我曾经在我的少女时代读完了她所有的文章,那个时代的少女们,大约都喜欢过她吧?
于是上楼,看到店主张奇寒先生的文章,他写了一篇文章讲述三毛来周庄,由此与三毛相识,他邀三毛再来周庄,但她没有成行。后来三毛自杀,他便开了这家茶楼纪念三毛,这是第23年。
我要了一杯阿婆茶,在店里细细地翻看茶客的留言。
竟然翻到了十年前的留言。
坐了一下午。
山河不在,风雨不在,整个世界也不在了。
我忘却了楼下的小河,窗外船娘的歌子。
只是一个个留言簿翻过去。
周庄的这一方小小的茶楼,是一个人间的道场。
有人先是一个人来,五年后变成两个人来,三年后变成三个人再来。
有人来寻第一次留的言,也许是十几年前写的,翻到了,感慨一翻,写下最近的近况,然后离开,多年后再来,那些留言还在。他们好象来赴一场约会,来遇见以前的自己,或者来遇见以前的爱人。
他们都变了,只是这方茶楼没变。老板夫妇还在,茶几十年也没有变,变的只是茶的价格。
见到一些极美的诗句,也读到一些动人的故事。
有一位男生在茶楼等了七天,就为了和当时的恋人许下的一个约会,可惜恋人没有再来。
有人失意,留言失恋了,有人幸福,说和意中人同来,有人带着腹中的胎儿来,有人和朋友几家人一起来。
整整一下午,我好象在看浓缩的人间故事。
故事就是,爱而得,或爱而不得。悲悲喜喜,人们都活在关系之中,关系是每个人生存下去的氧气。无论多么孤单的人,他们心上都是记挂着几个人的,只是被记挂的人不知道罢了。
在纷纷扰扰的红尘之中,人们彼此之间不认识,没有社会压力,才会这么大胆地写下最真挚的话语给自己或最心爱的人。这些话,穿越漫长的时光,成为私密的成长见证,成为爱人之间浪漫的约定。三毛茶楼23年来的留言簿,写满了悲欢离合,阴晴圆缺。
我沉醉在这些陌生人的故事里,抬起头来发现天黑了,于是索性不回上海了,找了一家临河的房子,那里可以看到桨河灯影。第二天继续逛博物馆,听昆曲。其实发现,原来周庄真的很适合慢生活。昨天只是我太急了,急着回上海,急着赶路。如果我们总是揣着一颗着急的心,大约也看不到什么真正的风景。
下午又去了三毛茶楼,张先生也认得我了。我又坐了半下午,把那些留言细细看完。二楼的茶座,大多数时候只我一人,有时来几个人坐一坐就又走了。张先生问我冷不冷,还端给我一碗他和夫人做的馄饨,很香,温暖了冻僵的我。
于是我带着热气儿回到了上海。
在上海逛了逛我喜欢的武康路。去看了看宋庆龄故居和巴金故居。记得以前在哪里看到过,国母嘱咐身边人,“我百年后不要把我埋在孙先生旁边,我要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去。”我看到巴金先生因经济困顿申请给萧珊治病报销的字条,看到医生给萧珊记录病情,写到头疼肚痛,例假什么时候来等等。我想,无论什么样的人,平凡或伟大,都要面对真正的生活,面对时代的变迁和无常,也要面对一地鸡毛的琐碎和局限。
就象三毛茶楼的茶客,他们走了很长的路,才有力气去喝一杯茶吧。他们在茶楼上坐下来,享受片刻与自己的心连接的沉醉时光,在流转的杯盏之间,他们喝的是刻骨铭心的爱和牵挂吧。由此,他们才可以重新上路,从容面对日常生活的真相。
每一个人,心底里,都存有那一杯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