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重症病房里，我努力摇了摇化疗后的光头。窗玻璃现出我从未有过的形象，用手抚摸，是那样的光滑细腻。本来不怎么英俊的相貌变得有些怪异。不过头脑还清醒，手可以动。床前的氧气瓶用过几次，说明随时可能需要抢救。我二十八岁的生命已经非常脆弱，从别人的眼神里，读出了许多惋惜和同情。窗外那几间平房，就是太平间。与我病床的直接距离最多五十米。终于知道，我离死亡是那样的近。五十米外是个怎样的世界？有时带着恐惧又怀着新奇。那扇门总是紧闭着，把生与死彻底隔开。我实在不愿多想进去之后的事情，想也想不明白。
领导和同事来看我，带了一个花篮。我说不清花名，反正不是玫瑰、牡丹之类。我给眼前这位领导当了两年秘书，他待我真的不错，已经来医院看我两次了。他走近床边，握了握我的手，轻轻拍了拍盖在我胸前的被子，神情象父亲般慈祥。我的眼睛湿润了，鼻子有些发酸。我抬起手跟病房里的其他人打了个招呼。这时，医院的院长赶了过来，与领导握手后，很恭敬地站在一旁。领导对院长说：“小方是我的秘书，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本想让他到基层去锻炼，谁知得这么重的病，他没有亲人在身边，医院要照顾好他。”院长一个劲点头，我的眼泪流了下来，一旁的护士小秦眼睛红红的。
小秦是个扎着长辫子的姑娘，自从她哥哥嫂子来看我，她对我就更好了。我和她哥哥嫂子以前在同一所中学教过书，是很好的朋友。小秦的长辫子，让我想起了一位学生。
那是一所农村中学，建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山坡上。我教高中语文，带文科班。这是我教书五年最有成就感的纪念。全班学生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十八个考取大学让我感到自豪。考得最好的杨柳去了北京上学。临行前，这长辨子姑娘竟然给了我一个拥抱，清秀的脸庞上还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在课堂上她看我的眼神，那是让我心动的眼神。为此，我有过遐想，有过不敢正视的慌乱。我和她的确有过一次单独散步。那是高二下学期期终考试后的一天晚上，她敲开了我的房门。我眼前一亮，杨柳一袭紫色的连衣裙，一双新款的坡跟皮鞋，散发着香味的长发瀑布似的披在脑后，一脸阳光灿烂的笑。我的眼中充满惊异，故作镇定地说：“杨柳，你怎么变了个样？”“比穿校服更漂亮吧？方老师，我的成绩不错吧！我下了很大决心，想找你汇报一次思想，行吗？”杨柳的声音渐低，眼睛却调皮地盯着我，似乎不容我作出否定的回答。我看了看有些零乱的房间，只好说陪她出去走走。
山里的夏夜是凉爽的。蓝黑的天空中，一弯新月被繁星簇拥着，草间的虫鸣和着潺潺的河水，一条蜿蜒的河堤环绕着校园。我故意沉默，静静的感受杨柳身上散发出来的清香。
杨柳一开口就忘记了自己是来汇报思想的，而是向我提出了十万个为什么。“方老师，你老家在哪里？平时怎么没见你回去过？家里还有什么人？”“我家离这里差不多有上千里，是一个很穷的山村，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亲，她还没有来过我这里。”我倒像一个学生一样如实回答着老师的提问。“方老师，你知道吗？班上好多女同学都佩服你、喜欢你。”“我长得又不英俊潇洒，你们的偶像不都在电视里吗？”“那是另外回事，我们追星只是喜欢他们的唱歌和表演。老师在我们心目中，不但英俊，而且才华横溢。”“你们太抬举老师了，我有许多缺点你们没发现而已。”“你的缺点我也喜欢，我就是喜欢。”杨柳说着，一边拍打我的手臂，甚至抓住我的手。我的心跳明显加快，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大学四年，从山里走出去的我，带着与生俱来的自卑和囊中羞涩，压抑着青春的原始冲动，带着些许无奈不得不选择做了一个书呆子。此时，任一个秀外慧中的女孩抓着手，我真的不想立即挣脱。这样走出十多米，我故意伸个懒腰解脱出来。我说：“杨柳，你家可是这里的土财主，那么有钱，你怎么不到重点中学去读书？你的素质不错，前途不可限量，你要好好珍惜。”“有你这样的老师教，我哪都不去，上个学期我爸爸就联系过，我拒绝了。”“你上课不能总盯着老师的脸，害得我以为脸没洗干净。”杨柳笑了起来，又拍打起我的手臂。“方老师，你也注意到了，我喜欢看你的表情，你不能限制我。方老师，你喜欢我吗？”我忽然觉得这样的谈话虽然愉快但不能继续。我是老师，要对学生负责，决不能有非份之想。
感谢黑夜为我掩饰窘态。我咬咬牙说：“杨柳，你是我的高才生，全指望你考起重点大学给老师争面子。你现在要专心读书，不能有任何私心杂念。有些事等上了大学，进入社会再想不迟。我们的杨柳最聪明懂事，一定会是老师的骄傲。”“你还没有回答喜不喜欢我？只能作肯定或否定回答。”我笑了起来，眼前的杨柳的确可爱。于是，我清了清嗓子说：“你那么聪明、漂亮、懂事、上进，谁都会喜欢。我有你这样一个妹妹该多好啊！”“我又不是要老师写评语，讲那么多做什么。反正我现在听你的，将来说不定你听我的。”杨柳还我一段沉默。
快到她家的时候，杨柳突然抓起我的手亲了一下，冲着我说：“老师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我望着她娇美的背影，摸着她刚亲过的手背，心里很舒畅。
高三的一年，她全力以赴。我们每一次眼神的交流，都是无言的鼓励。她的成绩给了我喜悦和慰籍，我至今觉得当时的理智和拒绝是那么的圣洁而美好。她永远是我最得意的关门弟子。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我忽然记起了李清照的词。夜色渐浓，秋雨敲打着窗棂，仿佛许多陌生的问候。病房里显得空旷起来。对面的床位空着，那是前天下午空出来的。那位像我一样的光头老李师傅被人抬到五十米远的太平间去了。
老李师傅六十多岁，进院到离开正好一个月。我们之间的信任和友谊是在对视了一眼光头之后就确定下来，而且肯定终生不渝。他是被两个儿子抬进来的，身后跟着神色紧张的老伴。或许是氧气瓶又一次发挥了功效，加上医生、护士的一阵忙碌，进院三十个小时后，老李师傅向我招手算是最初的问候。此后，我们的谈话是不拘时空限制的。吃药、打针的妨碍极为正常，一次次抢救之后，我们接着话题说下去。
他下岗十多年了，好在大儿子踩黄包车，小儿子在外面打工，生活不至于太艰难。这次小儿子赶回来是为了给他送终的，谁知又活过来了。他说话的神气好象取得了一场胜利，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有一回，老伴不在的时候，他叹了一口气说：“这辈子娶了个好老婆，几十年为我们父子三人操心，现在又操心孙子，真是苦了你张阿姨。我一辈子的积蓄一次性交给省城医院，做个手术花了上万块钱，是老伴坚持，这样又能让我活多久呢？真可惜。”
张阿姨进来，老李师傅立即闭上了嘴。张阿姨的笑容很亲切，想是老李师傅就是被这笑容迷了几十年。“老头子又在说什么呢？不是说我的坏话吧？”“如果我会写啊，这几十年，给你写的感谢信都可以出本书了。”“我就是被你的口头表扬哄了几十年。小方你别笑话，我说的是实话。你家的亲人怎么不来照顾你？”我的笑意僵在了脸上。张阿姨多像母亲啊，只是在我十岁时，父亲车祸死亡后，就难见母亲开心的笑。张阿姨望着我，我忽然有向她诉说的冲动。“我只有母亲一个亲人，今年也有五十多岁了。靠她一双手，送我读完了大学。她说过等我结了婚生了小孩就过来和我一起住。我不敢把病情告诉她，我心里真的好想她。”我突然觉得无话可说，张阿姨抹着眼泪哭了。她起身把刚带来的鸡汤倒出一小碗，走到我的床前说：“孩子，我喂你吃点鸡汤。”我的泪水模糊了双眼，朦胧中是母亲坐在身边，我顺从地张开嘴。
这时，小秦进来了。她摘下口罩，甩了一下脑后的长辫子，接过张阿姨手中的碗说：“我来喂他，你去照顾李师傅。”我赶紧去擦眼角的泪，不能让小秦看见我的脆弱。抬起的手被小秦按回了原处。小秦掏出一条粉红的手帕，轻柔地为我擦干眼泪。还小声说：“男子汉，要坚强。”我一边喝着她喂的鸡汤，一边点头。我并不缺少关爱啊，没理由用泪水去抚平伤痛，何况面对小秦这样的一个姑娘。喝了鸡汤，我感觉到脸上有些红晕的热度，看了一眼同样两颊绯红的小秦，便转过头去。还是小秦又用那粉红的手帕擦去我额头上的汗水，她纤巧的手轻轻拂过我业已发烫的脸。
老李师傅的豁达、健谈，给病房注入了生机。张阿姨诉说着几十年生活的经历，一桩桩一件件与老李师傅相关联的琐屑，她记得那样清楚，不经意间都演绎成充满情趣的故事。两位老人的手始终握在一起，相视的眼神饱含深情。我一边聆听，一边心驰神往。他们沉醉于这种追忆，平凡的岁月里，有着那么多值得咀嚼的人生幸福。我亲眼看见张阿姨俯下身子吻吸了丈夫眼角滑出的那颗泪珠。
又一次被抢救过来的老李师傅，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把儿子、媳妇、孙子赶回家，对老伴说：“你也回去休息一个晚上，行么？”他的眼中带着请求。“你嫌弃我么？我就在床边休息。”于是，抓着丈夫的一只手，扑在床缘。不一会发出了幽微的酣声。
“小方，别见笑，其实我也舍不她离开，她真是累坏了。我没什么文化，今天要跟你谈谈深奥的问题。”我说：“你们的家庭让人羡慕。”“我的时间不多了，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老伴。我怕她受不了打击。我家是穷，也有欢乐。一碗红烧肉就让全家快乐了一天。作出买肉的决定都有好笑的理由。那一次，老伴听说红烧肉能美容，我就叫孙子去算婆婆脸上的皱纹。毫不犹豫买两斤肉红烧，要孙子监督婆婆多吃些，明天再算一次婆婆的皱纹。老伴笑着有把肉夹到媳妇的碗里，口里念着我们共同美容。真舍不得这个家啊！死在老伴的前头是我的福气啊！”老李师傅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小方，你说什么是幸福？我觉得电视里演的不算什么，平常的感受才是实在的。前几年，我用一辆旧的三轮车帮人家拉点东西赚点零花钱。每天傍晚，老伴都会到街上来碰我。坐上三轮车，我就把当天的收入交给她。每次她都是那么高兴，从来就没有嫌少过。有时运气好多赚了十块钱，老伴就会在后面一边数钱，一边哼唱着只有我能听懂的流行歌曲。我踩车就更有劲了。第二天，老伴塞给我一包十块钱的好烟，我就勇敢地亲她一下。你说幸福是不是很简单？”老李师傅越讲越陶醉，我深深地被感染了。这不仅是一种人生态度，更是一种人生境界。
“小方，你在县领导身边做事，一定很有本事。你那么年轻，家都没成，老母亲还在等你接她过来安度晚年。你一定要忍耐，决不能放弃，活着就有希望。”我被老李师傅朴素的话语震憾折服，甚至听懂了他的良苦用心。
这是老李师傅和我的最后交谈。那天下午，医生推着老李师傅用过的氧气瓶离开病房。张阿姨没有哭，摸着丈夫的脸对匆匆赶来的大儿子说：“过来帮忙，在包里拿出你爸的新衣服来，我帮他穿上。”担架抬着老李师傅走了，张阿姨在一旁握着丈夫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领导安排同事轮流着来看护我，被我拒绝。医院让小秦护士侧重护理，我接受了。
这一天，秋高气爽，几只小鸟掠窗而过，飞向了辽远的天际。，小秦就坐在窗前看一本杂志，我的感觉和心情都不错。枕边的手机来了信息，我用没有打点滴的手取过来看。“找你的手机号真难，今年的中秋与国庆同日，我争取回来看你。真的好想你，我的好老师，我的好大哥。”我心里涌动着快意，眼前闪现出杨柳活泼可爱的身影。我不禁盯看着小秦那长长的发辫，竟有些入神。
“喂，总看着我干什么，刚才的信息让你浮想联翩吧，肯定是女孩子来的。”“是我的学生，在北京读大学。”“是你的女朋友吗？一定很漂亮吧。”“是个很不错的小姑娘。我是老师，是长辈。”“现在师生恋多呢，你何必例外。希望她快点来看你。”突然，小秦敏感地轻拍一下自己的嘴巴，像犯了错似的低下了头。她以为伤害了我，我又怎么会计较呢？我故意叹口气说道：“我拒绝过这个学生，师生之情是纯洁的，是不可逾越的。”“那你爱过谁吗？愿意跟我讲讲你的经历吗？”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开始向她述说一段珍藏心底的情感故事。
我的确爱上过一个女孩，是我以前同事的女儿，她有个很有诗意的名字叫陈曦。刚到那所农村中学的时候，每到休息日，隔壁陈老师家常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出入。我远远看着，姑娘高挑个，绝好身材配着得体的衣着。披肩的秀发用一个发夹随意拢在脑后，前额的刘海恰到好处，白里透红的脸蛋始终含笑。她是那样的清纯脱俗，分明是从琼瑶笔下走出来的人物。我于是期盼着休息日的到来。她的身影牵引着我的视线，甚至渗入我的梦里。我蠢蠢欲动，小心翼翼地向她靠近。
有一回，尾随她到河边洗衣服。我隔她三、四米远装摸作样反复搓洗一件衣服，挖空心思想跟她答话。我忍不住说：“你是陈老师的女儿吧？”她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我的明知故问并没有引起注意。我又问：“你在县城工作吧？”“是的，参加工作不久。你大学毕业没多久吧。听我爸爸说你蛮会教书。”谈话就这样告一段落，我的心里充满了甜蜜。和她一起返回，我看清了一只小燕子装饰的发夹。她时尚的高跟鞋很有韵律地敲击着石板路，昂首挺胸走在前面。我发现她看上去比我还高，一种自惭形秽之感袭上心头，几乎把我击垮。
我没有勇气到陈老师家串门，只好反复吟唱着李琛的《窗外》：多少回我来到你的窗外，也想敲敲门叫你出来，想一想你的美丽我的平凡，一次次默默走开……只好把思念写进日记。搜尽最华美的文辞，不厌其烦地刻录着她一颦一笑的瞬间。就在与她见面会打招呼，能看到她脸上让我心醉的含羞飞红的时候，陈老师调到别的学校去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怅然若失，唯有读书写字或在从前的日记中去寻找她若隐若现的倩影。我被懦弱断送，一晃几年不见她了。
结束了五年的教书生涯，我改行进了机关工作。这是一个全新的环境，一种全新的忙碌。想见她的欲望又在潜滋暗长。内向懦弱的性格，让我茫然，好像她就在河的对岸漫步，我却找不到舟桥去与她相会。
就在今年的春天里，我终于见到她了。一个难得清闲的周末。正值华灯初放，县城的夜景变得绚丽多彩。走在大街上，凉爽的晚风拂面，让人感到惬意。忽然，淅淅沥沥的雨不期而至，我有些狼狈地快步走进一个服装店避雨。当我抖落身上的雨珠抬起头时，眼前站着的竟然是陈曦。“怎么是你？”我脱口而出。“方老师，你好。”她掩口轻笑，一双明眸正看着手足无措的我。我很想跟她礼节性的握个手，终于忍住了。我怕发生更多的尴尬。只好说：“好久不见了，过得还好吧。”“马马虎虎，真的有五、六年没见了。听我爸说，你现在当官了。有水平的人不会总呆在山里。你成家了吗？”我说：“没有，你呢？”“去年结的婚。”我惊异她变得开朗会说话了，此时却又红了脸。我心里突然涌出酸味，多少有些不自然地说：“我祝你幸福，真羡慕你的他。”“这几年，我打听过你。”“我也是。”说完这三个字，心里的酸味变得有些苦涩。雨很快就停了，临别，我索要了她的QQ号，真后悔没问她的手机号。
有一天晚上，我在网上遇见了她。说来也巧，她的网名叫风儿，我叫沙尘。互相问候之后，我说：“虽然你是风儿我是沙，却不能缠缠绵绵到天涯。”“ 这是天意！”接着她又给我一个画面：两只美丽的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我说：“真美啊！可惜化蝶是一个悲剧。”她说：“对不起，我只想到它们展现出来的美丽。”我说：“还是要谢谢你，它们的生死相随，寄托的是无价的真情。”最后，她回复了两句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第二天，我住进了医院。四个多月过去了，仅有的一次网上相会，已成绝唱。或许，我将永远消失。
我反复念着她的QQ号结束了故事，小秦哭了。这时，我感到非常难受，一阵让我痉挛的咳嗽，终于吐出几口鲜血。两滴血溅在了洁白的床单上，逐渐扩散开去。在我眼中，瞬间幻化成两只翩然起舞的蝴蝶。
经过一番炼狱，我睁开了眼睛，头脑一片空白。小秦说我昏迷了两天。病痛的折磨让我感到生命的无奈。对母亲的愧疚渐渐成为我难以承受的打击。小秦差不多每天都来陪我，人却变得沉静。时常专注地看着我，表情痴痴的。我劝她出去散散心，不要老呆在病房里。她笑笑说：“你不要管，我在想问题。”
这天上午，小秦很认真地帮我洗了脸，似乎很在意我的容貌。在我的身后加了一个枕头，让我靠着稍稍坐起。不一会，病房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印入眼帘，就像一阵煦暖的春风向我吹来。她捧着一束鲜花，跟小秦点了点头，径直走到我的床前。鲜花是那样的美丽，其中确乎有一朵玫瑰。
小秦悄悄离开了病房。我从惊喜中醒来。“陈曦，你怎么来了？”她把鲜花放在一旁的茶几上，坐在了我的床前。短暂的沉默让我窒息。陈曦说：“我奇怪你几个月不在网上，如果知道，早就会来看你。我能帮什么忙吗？”“谢谢你来看我，谢谢你送的鲜花。”
我艰难地抬起手向她道别，她却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不要放弃，要坚持。我还会来看你。”目送陈曦离开，心里有说不出的慰籍与满足。更加感激小秦为我所做的一切。
反复输氧用药，无法抑制我的痛苦。院长、医生的表情让我越发清楚自己的病情。我不再想听关于癌症的病理分析。我日渐衰弱，似乎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随时可能抛弃我的躯体。
我终于看到了中秋的圆月。小秦依旧坐在我的床前，神情是那样的坚毅执着。我知道，她是上天派来护送我的天使。似乎一句简单的道谢都是对她的亵渎。我只能心安理得地领受她的赐予。我说：“小秦，我有事拜托你。”她点了点头。“枕边的这个小包，里面是别人来探病送的礼钱和我的存折，还有我母亲寄来的几封家信。请你帮转交给她，行吗？”“放心吧，我一定做到。”小秦的语气很坚决。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乎完成了一项重大决策。
手机来了信息，我示意小秦帮看。小秦念道：方老师，中秋节快乐！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明天到家，杨柳。我说：“小秦帮我回个信息，就说实在对不起，老师要走了。”
“真想给母亲写封信啊！”我刚自语，小秦很快准备好纸笔，端坐在床头的茶几旁。她离我是那样的近，我已闻到她身上的芳香。我整理一下思绪口述：“妈妈，儿在中秋之夜想您了。您还在忙碌什么？我没能尽孝膝前，只能向您道歉了。记得小时候，家里再苦再难，您都没少过我的月饼。忘不了依偎在您怀中吃饼赏月的情景，忘不了您慈爱的目光和笑容，忘不了您在父亲坟前的忧伤、孤独，忘不了您的辛酸、劳累。可敬可爱的妈妈呀！何尝不知我是您心中唯一的希望。妈妈，您知道吗？我的日记本里，还夹着您的一根白发，它是母爱的见证，它是我学习的动力。我考取大学，您是那样的高兴，拉着我去告诉爸爸。那天，您是第一次扑在我的肩上尽情哭泣。我心里就发誓要让您幸福快乐。记得春节过后，您反复叮嘱，国庆长假带个女朋友回家就是给妈妈的最好礼物。妈妈，其实我一直都懂你，请原谅儿没能做到，真的让您失望了。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眼睛定格投向窗外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小秦轻轻吻了我，泪水滴落在我的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