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王老爹(小说) 文/老吴
鄂东乡村人物系列之四
1、王老爹是从库区王家坳北迁的移民。
王老爹一家搬迁到石嘴岭那年正值大跃进时期,儿子王北鸥三十挂边的模样。一大车家什杂物拖到村口时,队长石老铁吆喝村民帮忙卸车,可喊破了嗓子没人拢边。王北鸥只好在队长石老铁的指挥下,带着老婆及全家老小忙乎一整天,总算把家安顿在村南端政府补贴提前搭建的三间土坯房。
和所有安土重迁的移民一样,儿子王北鸥起先也窝着一肚子火。家乡,那是一块多么丰腴富庶、让人难舍难弃的肥沃土地啊!青山墨绿,碧水幽幽;梯田层叠,林木蓊郁;依山傍水,空气清新。虽不通车,水路亦畅,舟楫轻摇拨浪,山歌响彻云水。祖祖辈辈生活了几代,县政府突然发文,兴修水利,高筑堤坝,扩大库容,老库区上游住户全部搬迁,统一安置。根在故乡,热土难离;同根同姓,朝夕共处。可现在却要四散分离,人地两不熟,习性互不知,而且移民迁移之地,田窄地薄,僧多粥少,很不受人待见。王北鸥一想起这码事,心就拔凉拔凉。
倒是王北鸥的老父王老爹有觉悟想得通透,不仅率先准备,而且东家传话,西家调解,全湾四十余户跑痛了腿。王老爹是个热肠子老党员,既有人缘又有声望,现在王老爹家都打算挪窝了,王家坳村民还有啥好说的?响应号召,搬呗。于是王老爹一家就被安置在县北离祖籍百里外的别人都不愿去的闭塞的石嘴岭。
2、那时,乡民骨子里同根同脉的宗族观念和排外心理还很浓,加上这野鸡不下蛋的石嘴岭,穷山恶水,民风刁悍,总有些欺软怕硬、刁蛮顽劣的地头蛇容不得外乡人。王老爹一家迁来后,尽管事事小心,处处谨慎,但仍免不了受些窝囊气。今日这家借故上门找茬,明日那家指桑骂槐;不是上个月夜里菜园的菜秧被扯,菜被扒走,就是下个月家里的老母鸡被人掏去下了酒,至于大集体时的重活脏活苦活,分派到王家父子,那更是家常便饭。王老爹总是从不吭声。
刚分田到户那年。五月下旬,正是早稻禾苗分蘖,不能断水的黄金时节,王北鸥家的一块责任田需要灌水,就从石头家水田借道流灌。吃午饭的时候,石头的爹怒气冲冲地找上王老爹家来讨要说法。王老爹递上一支自卷的烟让石头爹熄熄火慢慢说,石头爹手一挡,卷烟掉在地上。
王老爹说:“石老弟,有事慢慢说。”
“你老弟老弟叫得热乎,谁是你老弟?我石嘴岭姓石,几时有你这姓王的哥?”石头爹双手叉腰,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你家北 鸥有心窍哈,我刚下的化肥,就从我田里过水,我这肥料不成了给你家下的?”
王老爹也不恼,不紧不慢地抽着烟卷:“啥肥料,下了几多?”
“一百斤,尿素!”
王老爹也不抬头还是慢吞吞的语调对儿子:“北鸥,明天去合作社挑一百斤尿素给石头爹。”
石头爹骂骂咧咧地悻悻而去。
“爹——,他这是讹人!”石头爹走后,儿子憋屈无奈地责怨父亲。王北鸥清楚地记得,石头爹三天前下化肥薅秧时,他打田头路过,还主动跟石头爹打过招呼,旁人也看得清清楚楚,怎么就变成刚下的化肥了呢?
“算了吧,冤家宜解不宜结。今后做事多个心眼,先问问人家。”王老爹伤感地望了儿子一眼。
这么些年来,搬迁户犹如寄人篱下,王北鸥知道平素老爷子是打掉了门牙和血吞,一肚子苦水无处倒。傍晚,王北鸥见老父闷闷不乐地抽着卷烟想心思,他突然发现移居石嘴岭后,七十不到的父亲苍老了一大截,就吩咐妻子炒两小菜,想陪父亲喝两盅。
父子俩先是喝着寡酒很少言语,之后王北鸥开腔了:“爹,这怄气的日子没法过啊!”
“咋不能过啊?再苦再难也要挺着过。乡亲们是穷怕了啊!”王老爹苦笑一下,还想安慰儿子几句,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有一件更让他心寒彻骨的事,王老爹搁在心里二十多年不敢张口,都快把他的心磨出老茧来了。王老爹怕说出来更伤儿子的心。
搬迁到石嘴岭的那年冬天,王北鸥在外面工地没回,王老爹和其他散落县北的搬迁户一样,想回老家王家坳把祖先的尸骸迁来石嘴岭重葬,一来免遭永沉库区水底之辱,二来便于节日祭祀。迁来的坟墓不能随便乱葬,王老爹就请小队干部来家里商量。酒足饭饱之后,除队长石老铁有些口气外,其他人或借故退去,或支支吾吾不表态。
第二天,更恶毒刺耳的话在湾里传开:石嘴岭的祖坟不葬野种!
迁坟那天,王老爹在先人墓前呆坐良久后,抹几把浊泪,烧几锭纸钱,锨几锹黄土,只好把祖先的遗骸迁到库区老家一座库水淹不到的荒岗。
3、八二年深秋,一辆乌黑贼亮的小轿车沿着崎岖颠簸的土路拐进了石嘴岭村口,把王老爹接进了县城人武部招待所。王老爹一住月余不归。小轿车第一次开进石嘴岭而且接走了老实巴交的王老爹,这个爆炸性新闻让湾里人感到分外蹊跷,心中布满了谜团。
一个月后,上面又来人通知老队长石老铁去趟县城,说是有好事。没想到晚上,石老铁同王老爹住进了招待所同一间铺满地毯的老干房。第二天早饭前,石老铁偷偷凑近一个负责安排接待的穿着四口袋军服的俊朗的年青军官,试图摸摸这在招待所住了一个多月的王老爹的底牌。
年青军官倒也爽快热情,操着满口山西口音的普通话说:“你问这老爷子是吧?他是俺们首长的亲弟弟,老功臣。听俺们首长说,当年他哥俩没活路,一起参加了红军,还一起在新四军打过小日本哩。后来这老爷子在中原战场负伤后落了单,就回了老家。俺们首长你知道不?中将军衔,现在是俺们军区司令员哩。”
老队长石老铁听得血脉膨胀,目瞪口呆,老半天没缓过神来。
果然是连做梦也梦不到的好事。石嘴岭要通电了,而且是某部首长王司令员亲自过问,说是上有政策,扶持革命苏区,架设专线,专供专用。要知道那时山区照明,靠油灯瓦盏,通电这稀罕事只有公社级的集镇才够格。
月底,一辆辆绿色的军用大卡车,满载着的电线杆、变压器、高压线等照明器材,沿着蜿蜒颠簸的山路长蛇般地开进了大队部门口。当王老爹从最后辆卡车驾驶室缓缓挪下时,石嘴岭的爷们都瞪大了眼球,仿佛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就是个天外来客。这年春节,明亮的电灯沸腾了这个僻静的小山村。
第二年秋季,还是上面下拨的一笔专款,一条五米多宽的公路修到了石嘴岭村口,被饮水困扰了一辈子的石嘴岭村民也喝上了洁净的地下井水。第三年冬月,解放军空降兵某部前来征兵。石头爹的孙子石刚只有17岁,却破例光荣地应招入伍,成为石嘴岭有史以来走出去的第一个空降兵。
4、去部队的头天晚上,石头爹带着孙子石刚拎着一对酒来王老爹家致谢。一进王老爹家门,石头爹扑通一声,双膝砸地,老泪纵横:“老哥,我混账,我糊涂。我们石嘴岭人就是井底的蛤蟆,不晓得天高地厚,说了好多混账话,做了好多缺德事。原谅小弟我这屁心眼吧!”
王老爹腿脚不便,却还是颤巍巍地近前扶起石头爹:“哪里话石头他爹,陈年芝麻烂谷子的事就别提了。居家过日子,谁都有个难处。”
“唉,可是——”石老爹心有郁结,但又有些羞于启齿。
“冇事冇事。今后你家刚儿出息了,就是咱石嘴岭的光荣。酒,你提回去,改天去你家,咱老哥俩咪两盅。”
“听说,老哥你要去城里享清福?”石老爹得来小道消息,听说哥哥王司令员要接他到省城养老,很是好奇和不安地问。
“嘿,莫听人嚼舌根。我这把老骨头都黄土埋齐脖子了,哪儿也没这老窠住着自在。再说,如今石嘴岭不比以往了。我老家王家坳泡在水底是回不去了,今后再怎么搬,我这根就在咱石嘴岭。”王老爹还是不紧不慢的温和语气。
后来,王老爹那沉淀发酵了几十年的鲜为人知的故事就像一坛坛陈年佳酿,一旦揭盖,芬芳四溢,并迅速传遍了方圆几十里的大小村寨。
世道更新,人心渐暖。经此变迁,石嘴岭,这个曾经荒僻落后、民风刁悍的荒僻偏远之地,慢慢变得温良敦厚,宽仁重义,民风淳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