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有句话深得我心:“唯有这样的人方可还乡,他早已而且许久以来一直在他乡流浪,倍尝漫游的艰辛,现在又归根返本。”不过大概是后面那两句话更为显著。
我初中的时候开始上寄宿制学校,在离家200多公里以外的另一座城市,爸妈卷着铺盖,带着还未完全脱离六年小学生活的我到学校报到,开学第一天,我激动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哎呀,自由了,自由了。”回到宿舍,我妈给我打电话:“妈妈走了啊,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吧啦吧啦……”,电话还没挂,“哇”的一声我哭了出来,从此过上了整天以泪洗面的生活,要说后来具体怎么调整过来的我也记不清了,每天畅游在九门功课无穷无尽知识的海洋中,那苦痛艰辛的日子再也不想来第二遍。霍州离我远去,一句唯美经典的话是什么——从此故乡再无春秋。
对比下来高中的生活变得格外舒心与自在,我与班里热爱食物的同学踏上了每周一次的美食之旅,我们的口号是: 与食物同在。我们的追求是:活到老,吃到老。在琳琅满目的食物中,还是有几款以颇高的频率出现在我们面前,馍夹菜是必不可少的,运城的馍夹菜分两种,一种是自选蔬菜进行现炒,另一种就是成品菜摆出来,食客们依照自己的喜好进行选择,各家的菜品争奇斗艳,野心勃勃的想要抢占一方市场,但事实上,对我产生更大吸引力的,是夹菜的馒头,山西话讲就是“馍”。运城的馒头圆滚滚,白胖胖的,是夹菜的最好伴侣,形状优秀,内里紧实,不会因为掰开散架或是掉渣,嚼一口,筋道!
放寒假的时候会回霍州。在当时不喜欢家里的馒头,太酥,老掉渣,不喜欢吃枣,枣皮太硬,吐核儿麻烦,可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种心思渐渐淡了,看着母亲发来的照片上躺在笼屉上里的一个个雪白漂亮年馍,心里竟有些欢喜。过年回到家,街道两旁的摊位摆满了老乡们的作品,叫卖声与购物的人络绎不绝,一派热闹与欢腾的氛围。但凡是霍州的人们,即便在不过节的日子里,也要给自己的馍做一些花样,圆形面陀和红枣累加成三层,叫“登高”,象征节节高,是年馍中的“贵族”;将面团做成人手的形状,注意要吃一双,象征“勤劳致富”;我小的时候最喜欢花朵状的馒头,这种取“花开富贵,如花似玉”之意,寿桃是用来给老人们祝寿的,漂亮的锁用来给孩子过满月。花馍们形状各异精美,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霍州巧人儿们捏不出来的。
过年更是如此,进了腊月,年的脚步近了,家家开始筹备着做年馍。年馍是不同于平素吃的馍的,年馍一蒸,年味就出来了。在村里,大家从收小麦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计较了,今年的小麦能磨多少面,这部分是用来送人的,这部分平时留着吃,最后这部分上好的要供过年蒸馍。蒸馍的日子须早早定下来,是因为要请那些个中好手来帮忙,只一家人的劳动力是远远不够的,邻里乡亲凑到一起,家长里短,谈天说地,图的就是个热闹的气氛。
蒸馍的那天,要把自己家的炉膛烧的旺旺的,水在锅中沸腾翻滚,让家里充满暖意,准备工作早在前一天完成,刷洗干净的案板、笼屉、筷子、梳子摆放在一旁,枣也是要品相最出众的,大小适中,泛着油光。蒸馍的根基就在和面上,和面是力气活,需要男人来做,将自家发好的酵揉进面里,加多少水揉到什么程度全凭自己经验和手感,揉到最后要面光、手光、盆光,这是最不能马虎的步骤,面揉的好,蒸出的馍宣和。
考验巧妇手艺的时候到了,大家三五成群的围着,开始了技能比拼,揉、搓、捏、剪,在神奇物理作用下雪白的面团改变了最初的样子,无数手臂翻飞,快到无法在我脑子里留下清晰的图像,只有与阳光辉映的剪影舞动,在缭绕的蒸汽白雾中,时光就此定格。谈笑间,妇人们手中的面花开了,兔子和鱼活了,雀儿也准备飞了。
秉着追求效率的原则,蒸也要同时进行,这边的馍捏好了,就排在一旁准备“变身”,炉膛里的火突突的响,蒸汽将麦香和枣子的甜味带了出来,勾引着大家的食欲,孩子们眼巴巴的盯着蒸笼,等待着它结束使命的那一刻。等馍蒸出来,就要审查品相如何,长的不太好看的和失败的挑出来自己吃,寿桃圆润有光泽,留着给家里的老人,孩子们要吃登高,在新的一年里节节高升,格外周正的,要祀神祭拜祖宗,再接下来挑选的的,准备走亲戚用。
主人家要犒劳来家里帮忙的邻里,炖上一锅烩菜,准备几个小食,端上几盘刚蒸好的年馍,在一起唠上几句家常,总结一下今天的工作成果,饭饱,大家都心满意足的回家去,等待着又一个忙碌的日子。
2016年秋天,我离开家乡,来到了更远的地方,更深切的懂得什么叫“倍尝漫游的艰辛“和”归家返本的渴望“,我从来都不是灵魂自立者,去过的地方越多,就越知道自己想要回什么地方去,初中的时侯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乡愁是毒酒,饮一口,会断肠。”那我觉得这些关于霍州的种种记忆大概是一味良方,治愈我,且带来生生不息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