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生 逃亡

下午一点整,陈影坐上了老年观光旅行团的大巴车。

大爷大妈们兴奋地聊着对这次旅程的各种憧憬,没人在意这个其貌不扬的高中女生。陈影缓了缓,给手机对面的朋友发了简讯:我现在去了。又在大群里发了句:准时出发。

半晌朋友才回复:行,我也刚上车。

陈影丢下手机,靠窗看着车外的条条大路及各色车辆人群。她身后的中年妇女正和同伴唾沫飞溅地交换育儿心得,不时穿插几句对儿媳的抱怨。

这是陈影能买到的最便宜的旅行团,她也只剩这么多钱了。她紧了紧自己带的唯一的手提包,也好,坐大巴没有烦人的安检。旁边的大爷注意到她手上的动作,和善地笑道:小姑娘你放心,我们都是好人,不会有人偷你东西的。这个大爷和陈影一样上车后并没有加入话题中,一直在拿手机打字。

陈影咧了咧嘴角,又拿出手机,才一会儿工夫,已经收到了二十几条母亲的简讯。她没有点开看,一键已读之后又把手机塞进贴窗的口袋。

睡个觉吧。

车上的大爷大妈们来回走动分些吃的喝的,旁若无人地聊着家长里短,浑厚尖利的嗓音混合,成了这个孤身年轻人最好的安眠曲。

梦里是一片漆黑,什么画面都没有,到处都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花草生长,没有雪地高山,没有光照霜降,只有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车突然猛地一转,陈影座位旁的小香瓜狠狠地砸到她的大腿上。旁边戴眼镜的大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个中年男人很有知识分子的气质,开口是标准的普通话:“真是抱歉啊,原本想等你醒了削了给你吃的,撞疼你了吧。”

陈影摆了摆手没说什么,大巴车已经驶出城区,窗外入眼的是各色树木,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一路上叽叽喳喳的中年人总算歇下了,车内很安静。

大巴时不时颠簸一下,“这师傅技术不行啊”,一个阿姨小声嘀咕道。

手机振了振,陈影又一键已读划走母亲的四十来条短信,点进和朋友的聊天框:到森林了,还要一段时间。

对面没回,大爷倒是回了:“小姑娘,这瓜是我太太亲自种的,前天刚寄给我,你也吃点吧。”

陈影推脱不过,只好接了一瓣慢悠悠地啃了起来。

很甜。

“我太太真是的,我今天都要去看她了,她非要费劲给我寄来。”

“她们那里的人都喜欢自己种些吃的,说是打发时间找点乐子。”

······

“我已经好久没见上她了,快有一年了吧,嗯,不对,已经一年零两个月喽,不是我抽不开身就是她那边不方便,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了。”

······

陈影面无表情地定在座位上,不接他的话茬。

大爷伸手掏出口袋里的相片拿到两人面前,用布满老茧的手指着相片上仪态端庄的女人,语气略显得意:“这就是我太太,这还是我俩很年轻的时候拍的,现在不行了,半头都是白头发了。”

陈影礼貌地笑了笑:“她看着很温柔。”

大爷收回照片,一个人摩挲着照片上太太的脸,而后安心地放回了口袋里。

“我计划着,先坐这趟车把路边好看的风景看个遍,然后到到头接她回家,路上我再做她的导游,带她再逛一遍那个动物园、那个园林,她最喜欢各种园林了,还有那个······”

大爷的声音越来越弱,陈影扭了扭头,原来是睡着了。

朋友还没有回她的简讯。

陈影死死盯着窗外,好像要从不断往后倒退的树身里看到什么。什么都没有。只有下午四点的太阳照着车身。陈影拉上了透明窗帘。

阳光太刺眼。

车上安静极了,只有陈影和昏昏沉沉司机两个人醒着。

但是当大巴没有直冲下斜坡的时候,车上的人都被剧烈的冲撞声响惊醒了,地狱般的尖叫和含糊不清的咒骂声挤压着陈影的耳膜,透明窗帘被冲飞,车身直直往下急速坠落。陈影在久违的阳光中轻轻舒了一口气,晕过去前的最后一刻,她看到身旁的中年男人在低头祈祷。

陈影又看到无边的黑暗,失去知觉的双脚已经完全动不了了,她只能趴在原地用虚弱嗓音问着:“还有人活着吗?”

无人回应。

这一喊用光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她在地上躺了许久,想积攒些力气,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挣扎地往前爬去。

借着月光,她看到了自己的手提包,结实的牛皮蹭破了几处,内里居然完好无损。这个包是自己那个讨厌的亲弟弟送的,母亲当时满脸骄傲:“你看你弟弟有了什么好东西都想着你,你也没点表示表示。”明明用的是她的钱。

陈影嫌恶地翻出包里的手机,幸好手机没事。

朋友发了简单的几条简讯。

“我这车上真xx热死了,烦死”

“你路上少和陌生人说话,省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你到哪儿了?我快到了”

然后是几个未接的语音通话。

还有母亲上百条简讯。

没有心情回复消息。

她继续往车身爬去,边爬边用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叫到:“还有人活着吗?”“还有人吗?”

还有人吗?除了我还有其他人吗?

无人回应。

车身破烂不堪,车头整个向前栽下来,破损最严重,坐在后座的陈影借了年轻力壮的身体和位置的光留下了一条命。

陈影挨个看着整车人扭曲的身体,不,现在应该叫尸体,有些甚至还有温度。那个嫌弃自己儿媳不做饭的大妈手脚都不在它们该在的位置上,那个到处分橘子的大妈脖子以诡异的角度扭到了一边。几个小时前还在唠嗑的人,现在已经再也动不了了。

一件黑色大衣闪如眼底,是那个看起来颇有文化的大爷,他被掀出去好远,布满茧子的手皮骨分离,在手机手电筒的照射下可以清晰看到白骨。尸体旁边有一滩残渣和液体,想必是那个端庄的女人种的香瓜。

陈影很想哭,真的只剩自己活着了。

为什么自己这个最想死的人偏偏成了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呢。

包里的手机振了几下,是群里的人在聊天。

“小陈你怎么一直不回消息?”

“你到了还是没到”

“你不会是临阵脱逃了吧,那我可就要瞧不起你了。”这条是朋友发的。

或者说是“死友”。

陈影缓了缓,回复:我还没到,路上出车祸了,车上就剩我一个人

群里瞬间99+信息:

“什么?你居然还活着”

“可惜了,你不走运啊”

“要是我也在你那辆车上就好了”“大巴真容易出事,以后我也要试试”

······

陈影没心思再回复什么,因为她隐隐约约听到了警笛声和救护车的声音。

她转头就跑,一瘸一拐地扑腾布满伤痕的双腿,顾不得骨头传来的疼痛感,她只知道不能被发现,不能回去!

月亮高悬在天上,波澜不惊地照耀着整片森林,细看有一处有液体反光,那是曾经不间歇流动而现在已渐趋干涸的血液。

陈影第二天在公园长椅上用手机刷到了新闻:本市一旅行大巴车昨夜失事,已造成36人死亡1人失踪。

他们应该还没有联系上我妈,要不然我手机现在得炸了。

那个“朋友”发了很多简讯,一直问她现在打算怎么办,还死不死,说好的两人一起的,现在他一个人还怎么去?

群里也一直在讨论这件事,很显然他们都已经刷到了新闻报告。从昨晚就一直问陈影现在在哪儿,怎么打算的,让她赶紧把定位和手机数据关了以及其他躲避警察追踪的一些方法,顺便威胁陈影如果被警察发现了,不能把他们供出去。

陈影刷得很快,她得保留手机电量,谁的消息都没回。

母亲现在应该气炸了吧,想了想她每次因为自己成绩下滑而气红的脸,不由得有些开心。

又想到讨厌的弟弟说不要烤肠,只要姐姐回来,她又觉得烦躁。这个弟弟每次都这样,烦得不得了。

她昨晚查了,这里离本次旅行团终点站只剩25公里左右,花点零钱坐公交大概1小时就能到。

还要去吗?陈影在心里问自己。

她在路边隐蔽处来回晃悠,漫无目的往前走去,避开少许几个行人。

路边零星几处有商贩在卖各类家里自种的水果,因为现在人少,摊前很冷清。

陈影摸了摸包里的几个硬币,一整夜没合眼又累又饿,但是一想到待会儿坐车要花钱,她又把手伸了回去。

“一定要遵守约定,到达指定地点,两名朋友按规定方式一同赴黄泉”这是群里人人都要遵守的公约。

陈影蹲在路边歇歇脚,打算缓上气了再出发,眼睛不自觉地往大爷的瓜上瞟。

卖瓜大爷还在和几个同伴闲聊。

“哎你们看到了吗,昨天晚上有辆大车冲下山坡,就在前面不远,整车人都死了。”

“老刘你这消息不准,是36人死亡1人失踪,没死完。”

先说话的老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害,也不知道是不是司机报复社会,把整车人全送走了。”

“那也说不准,听说车上还有个大学老师呢,都快退休了,这趟去是专门接他老婆回来享福的,听说他老婆等了他很多年了,你说这不是倒霉吗?”老刘同伴语气中带着惋惜。

······

陈影意识到他们口中的大学老师应该就是自己在车上遇到的大爷,也不自觉叹了口气。

两个大爷这才注意到坐在地上的这个高中生,热情地问她要不要看看瓜。

陈影只顾得上追问那个大学老师的情况,两个大爷抱歉地摆了摆手,“我俩也是看的半截新闻,手机玩不转,你们年轻人会用手机,你一搜就能看到了。”

兴许是看陈影是个老实孩子,老刘最后免费送了陈影一个香瓜。

现在是香瓜上市的季节,个头又大又便宜,陈影道了谢离开了,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瓜。

很甜,甜得让一个快要死的人想哭。

吃完了瓜的陈影在厕所快速打开手机流量。

因为整车都是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所以那个大学老师的存在格外显眼,有关他的新闻报道也很多。

很多人在哀悼他,有他任教的学校、他过去和现在的学生,他的朋友同事亲戚等等,都在倾诉自己的悲痛。

然后有人放出了他太太的名字、照片,不是陈影看到的年轻时候的样子,是已有皱纹的她站在一个大学校门口的照片。舆论莫名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看客的猎奇心理让她的各种信息被曝出。

有人说她为丈夫买了巨额保险,受益人填的是自己。

有人说她以前坐过台,所以老了还这么风情万种。

有人说她婚内和多人有不正当关系,她老公一直都知道但是没敢说。

······

越说越离谱,这些说法没有循着固定的道路,这些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陈影知道,不是这样的,这个太太不是这样的。

就像我才不是,不是那些同学说的那样。

陈影蹲在原地久久站不起身,她右手颤抖着划动手机屏幕,又是一波新的舆论定罪,只是这次是关于那个老师。

“我有个亲戚也是那个大学的老师,他说这个男老师每次下班都不及时回家,在车库里坐个把小时才走,不知道干什么。”

“我也听说了,这个老师其实早就想和他老婆离婚”

“他早就在外面有情人了,只是得考虑到老师身份,没法直接离婚而已。”

“谁知道他这次去那里是接他老婆回家还是商量离婚的呢”

“就是就是,要是真爱他老婆,怎么一直和她分居呢?”

······

陈影越看越烦躁,正想把手机息屏时,安静了一上午的群里又活跃起来。

“没弄到小陈的信息,凑巧扒出了那个大学老师他老婆的。”

“哎,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反而死了”

“有他老婆照片放出来大家一起看看”

“我有个朋友······”

······

陈影隔着手机屏幕默默窥屏,什么也没说,看着那些不知道是谁公布出来的大学老师和他太太的合照以及两人单独的照片。

儒雅的丈夫身边总是挽着一个颇有成熟气质的女人,他们在各地留下照片,公园、动物园、小吃街、苏州园林,后来是比萨斜塔、金字塔、威尼斯······

陈影一张一张翻着,贪婪地看着这对令人羡慕的璧人,想把这份幸福揽入自己怀中。

然后群里有人放出了她的手机号码。

有群友大骂缺德,难不成现在还要打电话骚扰人家吗?有群友兴奋异常,说现在可以乘虚而入了。

陈影默默记下了这个手机号码,她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号码,而后再也无法忍受群里不堪的言论,关闭了手机。

陈影又呆坐在没人的公园长椅上,她特地挑了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来往的行人压根不会注意到她。

如果这时候下场雨可就太应景了,语文老师常说的这叫以景衬情,阴雨连绵烘托出悲凉凄惨的气氛,衬托了作者悲伤阴郁的心情,表达了作者郁郁寡欢、闷闷不乐的情绪。

陈影在脑子里默念出这段背得都要烂掉的套话,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个语文老师可唠叨了,天天找成绩下滑的学生谈话,自己之前也被找过,就直勾勾看着她,什么也不想说,光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样子就让人觉得有意思。

陈影低头摸了摸腿上结的痂,年轻人的恢复能力真强,昨天蹭成那样今天就已经结痂了,真是个小不死的。

顺着双腿往地上看,一群蚂蚁正有条不紊地运输一粒米。

走吧。

公共电话机前,陈影投下身上仅有的几枚硬币,拨通了刚刚记下的号码。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请问你找谁?”语气平静。

果然是乱给的号码,陈影暗忖到。

“抱歉打错电话了,啊?啊我以为应该是一位女士的号码,是我搞错了。”

“我这边是xx医院,你是要找谁吗?”

怎么会是医院?真的搞错了吗?

陈影顿了几秒,硬着头皮说道:“你知道周钰女士吗?她是你们医院的吗?”

陈影很明显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哽了一下,而后快速且小声地说道:“你找她有什么事吗”语气多了几分冷冽。

“我知道她最近发生了什么,我想告诉她一些关于她先生的事情。”

电话那头又停顿了,这次有两分钟之久。

“好吧,周女士愿意接你的电话,她前些天刚做完化疗,希望您和她谈话时能注意语气。”

陈影来不及细想,电话已经被放到了周钰手上。

“喂——你好”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变化,听不出刚做完化疗,也听不出前两天刚死了丈夫。

“您好”

陈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在公园一直在措辞,待会儿要告诉她,网上那么多关于他丈夫的言论都是假的,其实他在死前最后一刻还在想着你;其实他很爱你种的香瓜,虽然表面上很嫌弃;其实他很爱你;没有人比他更爱你了。

她想告诉她,他想接你回家,永远和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你不是化疗了吗,是不是快要好了,是不是不用死了?不能死啊,你有一个那么爱你的丈夫,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死了呢?还有人爱着你,你多幸福啊。

陈影被满腔悲伤堵住了嗓子,久久说不出话。

“我在听”电话那头又传来她的声音。

我在听你说话,我在等着听你说我的丈夫。

“其实那时候我握着您丈夫的手,请您放心,我是个很温柔的人,所以当时他一定没有害怕的。”

嘟——通话时间到了,信号被迫切断。

被迫止住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在这个偌大的陌生城市里,陈影默默地任凭泪水决堤,为这对陌生人,也为自己。她学着那个男人祈祷的样子,她无法知道最后一刻他在想什么,但现在,陈影好想回家。

天色逐渐阴沉下来,乌云层层叠叠聚在一块儿,不一会儿就落下几点雨滴,雨越下越大,将地面上的灰尘冲刷地一干二净,建筑物上的污迹也被清洗一空,路上带伞的没带伞的行人都在奋力向前奔跑,狼狈地躲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

陈影蹲在地上伸出双手去接,很快浑身都被淋湿了。

于是她走进雨里,跳起了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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