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唐传奇故事久矣。其中如《莺莺传》《柳毅传》已在别处读过,《霍小玉传》《长恨传》也有所耳闻。最初知晓唐传奇,是在一篇武侠小说中,以聂隐娘、柳毅等为名。后来看元明清的杂曲如《西厢记》《长恨歌》等,故事也皆出自唐传奇。前几日看的《小窗幽记》里有句子如:“奴无昆仑,客无黄衫,知己无押衙,同志无虞侯,则虽盟在海棠,终是陌路萧郎尔。”此中的昆仑奴,黄衫客,押衙,虞侯也皆为唐传奇中人物,可见其于后世影响甚著。唐传奇中故事纷杂,记趣记怪,有虚情假意之徒,亦有高义侠士。其间有些非凡之物,非凡之人,非凡之情义,虽非惊天动地,总也带着几分正气。《红楼梦》中贾雨村有一篇大论如下: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天地之间,常以人为主宰。许多故事传说中,往往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言语。可实际上,万物不过同为生灵,共享日月,无贵贱可分。在一类小说中,类狐类狼的妖者,也有不是情义的所在。
唐传奇中有一部分记述的即侠客义士。譬如《柳氏传》中的虞侯,为朋友从位高权重者处夺回姬妾;《霍小玉传》里的黄衫客,替重病的霍小玉绑来负心之人;《谢小娥传》里隐忍数年,替父亲及丈夫报仇的谢小娥,亦颇有侠女风范;《上清传》中的侍女,有智有谋,使主人得以沉冤昭雪。或者智慧,或者高义,或者两者皆有。这些也多被归为小义而已,不至于颂扬。甚至《柳氏传》中对于柳氏与虞侯的评价乃为:虽有过人只能,仗义勇敢之心,却命运不济,终被埋没。未能成汉文帝之冯婕妤,汉成帝之班婕妤那样流芳后世之名;未能成为曹沫、蔺相如那样名声流传千年之人。
而此中最为传奇的大概是《虬髯客传》。从前看过的一篇以唐朝为背景的武侠小说里,便是借了虬髯客的传说。对红拂女与虬髯客之间的交情有言:男女之间,无关风月,只为真心。一时备为感动。如虬髯客,举家而赠与李靖夫妇成就事业,自己于千里之外起事,此则为一番眼光与气魄。如红拂女,夜访李靖而成夫妻,路遇虬髯客而成交情,落落大方,又何尝不是一种气度。
各类的小说戏曲中,男女痴情向来也是不可或缺的主题。唐传奇里便有《霍小玉传》《莺莺传》《杨娼传》《长恨传》《李娃传》《柳毅传》《无双传》《飞烟传》等等数篇。或者可歌可泣,或者叫人唾骂。有至死不渝者,亦有背信弃义者。
《霍小玉传》就是一个情至深处而生怨,多少有些可怜可悲又可叹。而霍小玉这个名字,隔了多年之后再度看到,依旧和“玉石俱焚”一词紧紧连在一起。本来是个两情相悦的故事,最终却是霍小玉身死,李生因为霍小玉的怨气而终生不得安宁。可还记得初相见时“粉骨碎身,誓不相舍”的言语。不过两年光景,情移事迁。虽然是忌惮母亲严威而另娶,此则其软弱;而后以言语欺之,继而不闻不问,且至于寻欢为乐如常,此则其寡情。有评语言:李生负心寡义固然可厌,然其悲剧之源的封建制度才更为可恨。然而非唯封建社会,才有此等软弱薄情者。因而李生被霍小玉怨气所累终生,亦不觉可怜。陈继儒有言:当为情死,不当为情怨。关乎情者,原可死而不可怨者也。听起来总让人有几分愤愤不平之意。至于“何如嫁与黄衫客,白马芳郊共踏春”也不过是世人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
《莺莺传》中,张生所为更叫人感慨。本是此人垂涎美色而引诱少女,后将其抛弃且美其名曰:美女误国误事,是以他要忍住这样的感情。此举竟然也得到一片称赞。数年前看《西厢记》,因此也读过《莺莺传》。从后人所评可见,无论张生,元稹均乃沽名钓誉之辈而已。
各个故事中,女子遇秋扇见捐之境遇,哪怕想留下个“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潇洒背影,也难免“欲笺心事,独语斜阑”,而最终不过叹一句“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虽非史书传记,亦非深明大义之言。唐传奇故事中,也借着奇闻异事,野史异录,用以警示世人。
借梦中所闻所见明志抒情,不在少类。如《离魂记》《枕中记》《南柯太守传》《三梦记》《异梦录》《秦梦记》等,都记述了梦中奇遇。有时是对功名成就的一段臆想,在短暂的睡梦里经历荣华富贵,人生起落。至于幡然梦醒时,自会做出一番透彻的领悟,譬如世事更迭,转瞬即逝云云。
还有野史异录如《长恨传》《东城老父传》《开元升平源》均为唐开元年间或前后的故事,虽为传奇,却有一点以史鉴后人的意思。告诫与人不可耽于声色,玩物丧志。
看这一类故事,大概是闲来无事,就着下午茶,读一两页书。或感慨唏嘘,或涕零而下,或得一二点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