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一个人的悲哀,究竟要巨大到怎样的程度,才能名正言顺地向世人乞怜。
可能要失怙失恃,罹患重疾,中年丧子,至爱横死......大概沉重至此,便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高声哀号,怨天尤人,涕泗横流。
人们的同情心就像阳痿男人的命根,是很有分寸的。难得的颤栗,永远只会给予那些真正哀艳之人。面对死亡,他们便更宽容一些。谁都没法对死了亲妈的人调侃一句“就TMD这点破事啊?!死个妈而已!看你哭的像个娘们儿似的!”
这么一对比,我们的内心症结哪里看得出半分惨烈,和这些命途多舛的人比起来,我们说起自己的故事,完全相形见绌了。
我们这类家庭健全、丰衣足食的平凡人,说一说缠磨至今的哀怨之事,突然都显得小题大作,杞人忧天了。
所以,只能逼着我们极力添油加醋,虚张声势,描述得足够狼狈,形容得足够悲情,还要划上重点——必须扯个死人,哪怕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什么叔叔的表舅的小姨的好友的弟弟的儿子,统统列位为悲伤的元素。不然面对着满场早已兜着眼泪的观众,总觉得有所亏欠。
大家对凡人心里的魔障,显得苛刻得多。什么阴影、挫折、障碍、伤痛,无非是每个人人生的必修课。这么屁大点儿事拿出来说,凑不够节目效果。
“可这不公平。”我躺在宾馆雪白的大床上,突然想到这句话,便顺手扯了扯雪白的被子盖在脸上,装一个太平间里已无生命体征的、脸色雪白的死人。
雪白的脸蛋摩擦着雪白的被单,突然觉得眼前的雪白淫秽不堪,像看到了雪白内芯的储存记忆里,那些饥渴碰撞的男男女女。
这不公平。
我的过去这般平平无奇,我被迫接受现在这样的自己。别扰我。我正睡在家对面的宾馆里装尸体。好久以后,我妈打来电话,问我今晚回不回家。
我自认决绝地作否定回答,她惊叹着说“真是潇洒爽快呢!”便兀自挂掉了电话。
可是我正离家出走啊。
世界荒唐的我受不了。每个人都因为我冗长哀伤却没有笑点的经历,而挂掉手机。
世界配合着我的荒唐,疯狂旋转。我晕眩,作呕。再一次确认,所有人都在赌我不敢死去。
事实也是如此。我只是个悲伤的小人,不是壮烈的战士。所以我TM哪怕自顾自犯个痛苦的矫情,却还得受人嘲笑审批。
此刻,我睡在这里。我狠话也放在这里——我TM和这个世界势不两立!!
我要呼吼,我要喧啸,我要鸠占鹊巢,我要告诉只会看戏的这群煞笔,没有一种痛苦可以被轻易掰倒。哪怕小时候失足踩死一只色彩斑斓的甲虫,那最后几下黯淡的振翅,也惊闹起人这一生。
一个被滞留在原地的平凡人类,往前走一步都是七零八落的一败涂地。那还谈什么狗屁梦想,什么狗屁人生,什么要了命的奋斗,什么了不起的不屈不放弃,什么只会引人嗤笑的开朗啊,确幸啊。
都是狗屎。
能不能就擦亮眼睛,别自欺欺人。就一动不动躺在这里,像个被判绝命的死人。趁着人间不注意,挠挠屁股,挖挖鼻屎,还闻到白天帮我妈剥的蒜头。平凡和伟大,一上一下地迅速抽动。
要对明天抱有希望,说不定明天就死了呢?
我被这种恐惧和希冀熏蒸得浑身发烫。畏缩和憧憬让我充满信心。可是我睁眼,却眼见自己背负着巨型的包袱,和一条通向黑洞的小路,同时宣判着穷其一生,我都铁定放不过我自己——我把弄着遥控器开空调,加减节目,轻重音量,都与温度无关。
可偏有TM不识好歹的一阵阵耳旁风,自以为是地说教:不要怨给包袱的人,要怪背包袱的你。
黄澄澄的药片像一泡新鲜的屎,告诉你废物与努不努力无关,面世的那一刻就已注定。所以别睡了,一起睁眼等黎明。
——TMD荒谬又无趣,让我受不了,像传说中的爱情那样,千百年来风雨无阻地彰显着虚伪和恶毒。
我死了,你断后。我倒觉得爱情誓言这样说,才够怆然涕下。但人们都说我无病呻吟,生活真是诡异的人看不下去。
闭着眼睛好,更像个可爱的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