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快乐亲爱的们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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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开突然联系她的时候,玄桑摸不太准这位远房堂妹的意思。
“出来吃个饭啊,我请客。”冲着这句话,玄桑前去临市锈城赴宴。
下了公交车,银泰门口摆放着的巨大松树和塑料做的各式雪人硬生生闯入眼帘。玄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今天是24号,晚上就是所谓的平安夜。
她们约在一家牛肉火锅店,等锅里的水沸起泡儿的时候,冯开姗姗来迟。她在她面前落座。玄桑下意识瞄了眼手机屏,没想时间正恰好跳进十二点整点。
“小开……”她抬了头,有点懵。
首先,堂妹比几年前还要更加漂亮了,漆黑的长发一路摇曳到腰际,像三途川的尽头一样带着令玄桑心向往之的幽古之美;另外,她穿着一件缀白色绒边的红色呢绒外衣,脱下外套,毛衣上还别了一枚祖母绿的槲寄生金底胸针。
“你过圣诞节?”玄桑问。
冯开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有什么指教?”
憋回去一口气。玄桑把菜单递给她。冯开草草扫了几眼,由玄桑点。
鲜红的牛肉片盛在白瓷盘里。
玄桑咽了口唾沫。
“吃呀。”冯开招呼道。
玄桑盯着碗:“先说事吧。”
“先叙旧。”冯开笑了。她拿起木筷和长柄勺,一边烫肉一边正正经经地叙起旧来。
冯家族谱一路往上可以一直追溯到南北朝。冯开家那一支是嫡系,这一代传到两个孩子,冯开还有个哥哥,叫冯观;玄桑生辰不好,命相刻薄,把家里人和几个近亲都早早克死了,现在孑孑孤身,穷困潦倒,隔三差五甚至沦落至食不果腹的地步。
玄桑浑浑噩噩地上着大学,读大二。冯开小她一两岁,因为跳级已经读到了大三。两人上次见面时,玄桑才读初中。按理说两人不过萍水相逢,冯开倒是表现得十分熟络,好像她与她时常会面小聚似的。
“听说你一直在接生意?”冯开问。
玄桑嘴里塞满了牛肚,烫得几乎流泪。
“穷。”她言简意赅地说。
“名片给我看看。”冯开朝她伸出一只手。
玄桑用左手抓着筷子,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张折了角的名片,隔着火锅冒出的水汽递给她。
“冯玄桑,”冯开缓缓念道,抬眼看着她。眼睛是桃花眼,一湖春水,魅人得很,只可惜左眼眼角有道伤痕——据闻是妖鬼抓的,消不掉,“你不是叫‘冯窔’吗,小窔姐姐。”
玄桑涨红了脸。
“法名……”她轻声说。
“艺名?”冯开抢一步堵她话。
“化名,”玄桑低下头,又盯着碗。现在碗里浮着热油,洇着带红椒的酱,“方便做生意。”
“听起来神神叨叨的,比较符合职业形象?”冯开故作了然地点点头,替玄桑说。她放缓口气,又给了台阶,“屋之窔,生玄天之桑——《崖仪异志》,取的这个意思?”
“谋生……不易。”玄桑忍不住叹口气,嚼起了白菜梗。牛肉吃完了。冯开看了看她,又点了一份牛杂。
“我手头这儿有个活适合你做。”添好肉后,冯开这样说。
她说得无比自然,好像了然玄桑随身带着那套行头。
听此,玄桑才意识到铺垫已经结束,冯开要开始谈正事了。她立刻放下碗筷,端正坐好。然而冯开顺手夹了一块煮透的冻豆腐放进她碗里,她只得又忙不迭地执起筷子。
在吹着气小口嘬豆腐时,冯开终于施施然道:“今年四月上旬,我之前就读的学校——德礼寄宿制中学,跳楼自杀了一个女学生。”
“德里大学的高中部?我记得你现在也在德大。”
德大是玄桑高中时代连肖想都肖想不来的顶尖大学。然而冯开好似随随便便动动手指就进去了。
“初中部,”冯开纠正道,“那个女孩,听说过了八月十五都还没走。”
“中元节过了竟然没走?”这样往回问有点蠢。
“之前还有个清明节,”冯开面不改色地继续说,“这就麻烦了吧?是说呢。所以校方终于决定请方士驱走她。但是没有门道,不好随便求人,就一直拖延到了冬天。”
“你为什么不接这活儿?听起来挺方便的。”玄桑感到十分疑惑。
“我有自己的事。”
“什么事?”
“准备考研。”
玄桑一时语塞。考研——又是一件她做梦都没想过的事。像圣诞节一样,在脑海中就如极地边缘的一座冰原小岛。然而依旧会因为些微晃动而爆发火山、喷出烟尘。
“而且我有别的工作,今天下午要赶着完工,”冯开拢了拢她的秀发,露出了白皙的脖颈,“离开老家那边了,不好意思开口要钱。”
“你不在干本行?”玄桑更为疑惑地蹙起了眉。
冯开摇摇头:“如果你说的是除灵。”
玄桑哑然了。怔怔地看着对面的嫡系之女:“你……”
“有什么指教?”她微笑着,用与之前同样的语气说。
她想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我,这不,可是……”
“不过我可以帮你个小忙,”冯开站起身,“慢吃,我去一下卫生间。”
“啊?”
“漱口。”
冯开回来的时候,提着一瓶米酒。
“来。”她把玄桑的左手拉过去,让她伸平手掌,因纸巾蘸了酒,仔细擦净玄桑的手心。然后她一手撩着耳侧的头发,低下头。
“不、不用了……”
“绷直。”
在玄桑有气无力地推拒时,她的舌尖已经抵在玄桑掌上。
“完成啦,”冯开抬起头,松开了她,慢条斯理地往杯里倒酒,“记着别洗手。”
映着顶上低垂的玻璃罩暖色灯,手心里残留着温热的湿痕,很快便消失了,是八卦里的“乾”卦图形。
——嫡系的唾液……
玄桑难掩内心的一丝崇敬之情,盯着自己摊开的手掌,直到冯开把新烫熟的牛杂和土豆块、粉丝条舀进她碗里。
休息日的初中校区空无一人(或许也是因为闹鬼事件的影响)。种种细枝末节但必不可少的——玄桑所不擅长的——工作事宜,冯开都已经替她商量妥当了。与一位副校长握手干笑后,玄桑的包里多了个装满粉色现钞的信封。她竭力忍住,让自己别露出丢人现眼、笑得满面红光的庸俗表情。
前些日子过了冬至,六点半,夜幕四合。
玄桑在教学楼的女厕所换衣服,把半长的头发胡乱扎起来,紧了紧记着黄布口袋的腰带——她好像又饿了——穿上宽大的道袍。袍子穿了好多年,愈来愈空荡,纯黑的细麻布,洗得褪色儿,边已经磨出灰白的破碎纤维。
玄桑蹲在十字路口旁的绿化带的砖砌矮槛上,大大咧咧叉开着腿,伸出手指去碾路面上干枯的落叶。她从小做事懒散,也就同时,耐心很好。
指尖被寒风吹得没知觉了,玄桑并起膝盖,抱着手臂打了个颤。
路灯亮起来的时候,她听到了传说中的灵异的歌声。
那曲子真的太过经典,以至于玄桑这样仅仅接受过高中音乐素养教育的人也能记得住名字:《四小天鹅》。
玄桑转动目光,看到一个穿着制服的女孩儿在路灯投下的光柱中舞蹈,一只脚点着地,她放松地旋转着,自顾自轻声哼着歌。
“本来,学校里学生自杀这种事情就已经影响很糟。所有人的情绪逐渐平息下去,大概已经到五月末了。但是紧接着开始传出奇怪的说法。与她同班的很多学生发现她曾经使用过的课桌椅从教室后边搬回了原位;有的文具或书本遗失了,最后发现在她的抽屉里……最初校方严厉警告了‘散布谣言’的学生,再后来——”
香气充盈的明亮的火锅店里,冯开反手用筷尾在桌面上画了个“十”字。
“更多的不同年级的学生,包括许多老师也证实了闹鬼的传闻。天黑的时候,教学楼往西大门方向的十字路口有少女鬼魂发出的歌声。”
岔路口,自古以来是阴阳混杂交汇之所。孤苦无依,站在十字路口时不知该去往何处,迷了神是常有的事,无论是是鬼是妖还是人。
玄桑轻咳几声,朝路灯下走去。做起头打招呼的那个人总是会有些尴尬的,但工作要求,她不得已而为之。
“这么晚了,还不走吗?”玄桑站在路灯的光晕外。
女孩停了下来。提旋着的左腿放回到地上,脚踝优雅地相并。她体态很好,长得也不难看;下颚有点太薄,额际低了些,淡眉。
“不行,”她说,“我在等Santa Claus。没见到他,我不会走的。”
“啥?”
玄桑听不懂。
女孩慢慢眨了眨没有光亮的眼睛:“圣诞老人。”
玄桑又听不懂她的逻辑。
因为太冷,以及面对不同阶级的优等少女的不可消弭的尴尬,玄桑捏住鼻梁打了个喷嚏。
女孩不在意她,转身走了。她走得不快。玄桑跟了上去,走在女孩身后几步。
女孩穿过一个街灯,又穿过街灯与街灯光影重合的地方。
她的制服仍属于春季。从后颈血肉模糊的伤口往下,白色衬衫洇开大片大片僵硬冰冷的血污,延伸到扎进裙腰的下摆,隐没在深色的褶裙中。
女孩的左脚落地时不稳,走得有些踉跄。
玄桑陪同她走了一会儿,开口说:“和我讲讲你的事情吧。”
女孩在光与黑暗之间。
她安静地回答:“为什么要同你讲呢?我都不认识你。”
“的确……但如果你是在问我是什么人,”这口吻像冯开,或许就是来自她的,冯开有一种在玄桑身上罕得一见的气度,“无论如何——我确信自己将是你遇见的最后一个人类。所以,你不想说说话吗?”
女孩停了几步。
她又开始行走时,脚步更慢了些。
“我叫南采薇。”少女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诗经·小雅·采薇》。玄桑喜欢诗经里择出的名字。冯家人的名大多沿袭一字名传统,选字古里古怪,恨不得直接把“我们就是与众不同,独树一帜”广而告之。
采薇,是个有向往与渴求的好名字。
在热雾氤氲的火锅店里,冯开给玄桑看了女孩遗书的照片。女孩写了这样一句:我太累了,不想再竭力跑到下一天。
女孩是半夜从四楼宿舍阳台上跳下去的。背落地,脊柱粉碎,当场死亡。
“平心而论,留下这种幼稚的东西甩手不干,就是初中生的特权呢。十岁出头的年龄,从来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只仅仅会沦为笑柄。还自以为很是超凡脱俗,要引起惊天波涛,其实又能得到什么呢?带着优越感的同情,还是假惺惺的认可?看不透己身之渺小,算是青春期少男少女唯一的幸运吧。”
想来,冯开也不过刚满二十岁吧。
玄桑倒是不愿这样多加指摘。逝者已逝,她无意置喙。她是个庸人,批判他人时每每就等同在批判自己;笑别人太痴,她自己也痴,说别人悭吝,她也不见得豁达,自知没什么资格。
又或许玄桑打心底希望逝者之灵都能早日安息,于是也希望所有生者都能赶紧把逝者忘掉、忘个干净。
玄桑想起自己的十四岁。那时她刚得到第一件道袍,随同父亲参加家族法会。发育期吃得多——那时也还在父母的庇荫下,总能吃饱,胳膊腿儿和脸蛋都圆圆的;年岁愈增,人终是大了,骨骼定了型,法袍却愈来愈空荡。离开崖仪市到中部读大学后,和宗家也几乎断了联系,玄桑完全是孤家寡人了。
“我呢,”少女的幽灵边走边说,“已经不能再跳舞了。我学芭蕾,学了十年。整整十年……”
玄桑已经二十一岁了,十年对她而言,没有女孩所感叹的那样长。
玄桑不由在心里想:既然死了,当然没法儿再跳舞。鬼魂都喜欢说这些没意思的话。
“半年前左脚踝骨折了,”女孩用左手向下指了指,“妈妈说我不听话、没用了、不争气,不值得被生下来、养大。”
玄桑意识到女孩说的“半年前”,指的应该是她死时再往前的半年。她没有在谈自己的死。她的语气悲伤且平静。
“初一圣诞节的时候,我送了他一条拼布围巾。”
玄桑不知道她怎么的又提起了圣诞节。
“真业说他的母亲查出肺癌。没有人提醒他什么时候应该添衣服,也没有人给他加买保暖的东西。那年他手上生了冻疮——他会弹钢琴,手指很好看;他后来自己买了手套和药膏,但他的脖子,他的脖子像天鹅一样漂亮,我担心他着凉……”
说起那个似乎是叫“真业”的少年,少女的话变多了。
“他收到围巾,很高兴。”
“采薇,你喜欢他吗?”玄桑问。她看着女孩在头顶挽成髻的头发,是芭蕾舞女演员的发型。
她并不像是在回答她,继续说:“我在班里没有朋友,经常要训练,和舞蹈队的同伴关系还好些。但是竟然能和真业在一起,觉得很幸运。”
玄桑从来没和任何人谈过哪怕一场恋爱。
“很幸运……很幸运……”女孩低声说着,突然停了下来。
玄桑抬起头,看到她们已经站在了教学楼前。
无人邀请、无人想念之时,鬼魂无法进入未被弃置不用的屋宇内。人们所居住、使用、凭依之所——“屋”,是一个咒。
因而“南采薇”被遗忘之后,就只能在岔道徘徊,无处可去了。
“你想进去?”玄桑柔和地问。
从入口朝里望去,无论楼道还是走廊、教室,全部一片漆黑;应急灯散发着幽微的绿光。风从楼内某扇敞开的窗子中吹出来。
这是女孩第一次回过头。她看向玄桑,薄薄的下颚轻轻点了点。
于是玄桑掠过她,走到台阶上。玄桑的脚步声将头顶的日光灯扣亮了。她侧过身,朝女孩招了招手。
走廊上装置的都是声控灯。女孩在前面走着,悄无声息。她走在黑暗里,走向黑暗里;玄桑的布鞋本该让她如古时的人、如猫一样安静,但凡是她走过的空间,都亮起了灯。一盏一盏在身后亮起来,向前投下她一个人的影子。
“我们从没吵过架,”女孩在黑暗里说,她的声音在楼道里没有激起一丝回响,“真业脾气很好,是那种很温柔的人……而我知道自己不能任性。他一定是不会挽留我的。我尽力不说任性的话。因为一旦破裂,那就是完了,他对我没有那样得以粘合碎片的爱。”
“爱?”玄桑忍不住说出了声。她又为自己话里的那份嘲讽而感到愧疚。
玄桑也曾有为了爱情故事痛哭流涕的少年时期,然而那很快就过去了,而那过去了,也就不懂爱情了。
“爱……喜欢吗?不,为什么要谈这些呢……”女孩看上去毫不困惑。
她停在走廊尽头的窗口前,伸出一只手指指向宛如砚底留下的残墨般浓郁的黑暗。
“去年是暖冬,腊梅枝上冒了一个骨朵儿。就那么一个。我去够那条枝,摔下去压坏了腿。”
头顶的等亮过了时限,忽得灭了。于是外面的世界显得有了形状,颜色是街灯的晕散,让玄桑想起每次下入冥界之时那一刹那的眩晕。玄桑看到了窗外影影绰绰的枝条,只是辨不出是腊梅。
她可以想象女孩天真地探出身子的鲜活的样子,女孩跌落后同伴们慌张蹿走、尖声呼喊着向下张望的场面。
“被送去医院,麻药、石膏……妈妈赶到的时候我坐在诊室里努力去记那些我该知道的东西……医生和妈妈说,这种情况,以后不适合跳舞了。”
女孩顺着幽黑的阶梯走上去。
“妈妈和爸爸总是在吵架、在冷战、在嘲讽彼此,一直吵……我捂住耳朵。后来我想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离婚,因此就连门也不关了,他们扔杯子……小时候,十二月份家里会买圣诞树,妈妈会让我把最最想要的东西写下来挂在树枝上。她说如果我很乖,圣诞老人就会送给我我想要的东西。我没有问过妈妈,他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但是我相信他知道,因为他是圣诞老人啊。”
玄桑不知道这是何种杜撰,所谓圣诞老人,怎么会只给乖孩子送礼物呢?如果是圣诞老人、如果真的有圣诞老人,他应当会给所有的孩子送礼物。父母为了教导孩子而撒的谎,在玄桑看来几乎是残忍的。一个孩子连圣诞老人都不能信任——玄桑想,就像她不能想象自己在童年时代里如果不相信老鼠嫁新娘路过房间时会在人们的鞋里塞糖,而非要你一整年乖乖顺顺、勤勤勉勉才行,未免太奇怪了。
玄桑小时候看过一部西方人制作的关于圣诞老人的电影。她从不过圣诞节,但她很喜欢那部电影。电影里的孩子们找到了快乐。
女孩缓缓地、微跛地走着。阶梯长长无尽、旋转着向上延伸,侧壁上挂着一幅幅模糊不清的绘画作品。
“搬家以后,再也没有宴会了,圣诞节也早就不再被提起了……我送给真业的围巾,花光了我攒了半年的零用钱……并不是那条围巾太贵,不是的……第二年圣诞节,我在家里,腿动不了。平安夜妈妈不在,爸爸出去工作时忘了留钱。我只吃了变干的吐司和一只苹果,苹果有一半是烂的……零用钱只够买一支钢笔,但他之前有过那样的一支,不怎么喜欢就不太用了,不小心摔坏丢掉了……我后来才想起来……他送给我进口的手工制巧克力小人儿,但我以为他知道我不喜欢白巧克力。”
真不幸。
又真滑稽。
玄桑不免觉得不对圣诞礼物抱有期待十分明智。互相赠礼是多么愚蠢又难堪的事。不如生日时一碗底下卧蛋的长寿面,除夕夜枕头底下的红纸包。现在玄桑每年给自己煮面,自己往枕头底下塞铜钱——如果有的话。
到了顶楼,女孩走到一间教室前,又站住不动了。她带点期待地看向玄桑。
玄桑拧了拧门把手,门上了锁。她又推推窗子,很幸运,第二扇能推得开,学生走时忘记上栓了。
玄桑撩起袍子,扭了扭冻僵的手臂,爬了进去,从里面把门打开——希望她向下跳时踩到的那把雨伞没有断个彻底;她扶正撞歪的课桌,抬起头四顾时,看到那些陌生的狭小的过道、熟悉的堆满抽屉的课本。但这里总归是一所花销不菲的学校,关于富裕的上流阶层的气息也散布在各个角落里,玄桑盯着一只流线造型的保温杯,将它与自己十天(或者更多)的饭费等价。
女孩却站在门口没有走进来。
“桌子没有了。”她语气平淡地说。
天空中没有星星。只有被城市灯光烘得泛红的厚厚的云霭。
玄桑随着少女的魂魄走出教学楼,再次在校园里慢慢游荡。
风很大,刮起玄桑周身的各个衣角,削红她的鼻尖,但刮不起少女额边一丝柔软的碎发。她在夜风中平静地行走,惊不起一丝波澜。
“不管是怎样的天气,圣诞老人都不会躲在北极不出来。麋鹿雪橇不会停止工作。”女孩只是这样说了一句。
“可以带我去你离开的地方看看吗?”
玄桑扯开袖子看了一眼祖父传下来的旧表(它很吃力但不懈地工作,追逐着分分秒秒,但总也不会太慢)。已经七点半了。玄桑的饥饿和耐心早在寒风中飘摇,但她同情这位女孩儿,喜爱她的美丽和单纯。她本可以干脆地收拾完工,就像她本该赶走钻进她屋里做窝的蝙蝠,但她没有。
玄桑知道幽灵有许多心里话没来由地需要倾诉,就像黑夜的蝙蝠需要一个白昼的巢穴。换个人,尽可以赶走它们,但玄桑继承的是南派崖仪冯氏的“清谈”做派。
过了片刻,女孩才回答:“我好久没有去那儿了……那之后就没去过。”
“那之后”,指的是她自己的死。
她该谈谈自己的死。
“脚坏了以后,”她说着,走得更缓慢,以至于一棵遮掩住路灯的桂树的阴影将她们笼罩了许久。叶影融化在地面上,在玄桑黑色的旧袍中;她知道女孩正往宿舍楼走去,“老师和练舞的同伴知道我不可能再考舞蹈专业,但我的同学并不知道……或者说他们当然并不在乎……但是真业!”
女孩突然拔高了声音。这对一个鬼来说可真的不容易。
“真业他不知道我已经完了!我没有告诉他,我不愿意告诉他,我怎么能告诉他我已经完了呢?我在他面前的时候总是最好的样子,我怎么能说得出口呢?只有他……所以只有他……他的眼睛是像星空、像烟火一样的,我映在里面,与他一同,变美了……真业看我的眼神没有变过——他温柔地注视着的是一个前途无量的美丽演员。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那才是我该……连母亲都不是那样看我的!她一直是那么失望……”
女孩忽然发出了一声惊讶的低呼。
要让灵魂惊讶,这也真的不太容易。
玄桑顺着她的目光,把视线投向楼底的绿化带。
冬天,绿化带谈不上多绿。灌木秃了,草干而黄。因此那只包着彩纸、扎着缎带的礼物盒躺在荒芜之上,就显得格外的刺目而动人。
要照玄桑的生活经历来评论——她想冯开大半会将之形容为:“青春期的戏剧性惊喜”。然而,确实不必如此刻薄。玄桑已经有点被这个女孩的故事感染了。
她跨进草坪里,走到曾经浸满女孩肉身所淌鲜血的、她碎裂的地方。那里被清洗地那么干净,以至于看得到因用力冲刷而裸露的泥土。
女孩弯腰去拾那只礼物盒。她的手指穿过了它,第二次,它动了动又落下去。
玄桑看着她。
第三次,总算是拾起来了。
她们并排坐在路灯下的长椅上。女孩把礼物盒放在膝上,用并不生疏的手法拆开了它。
掀开盖子,里面是一双美丽的舞鞋。
珍珠色缎面、坠着细小花边,看上去圆润、饱满的芭蕾舞鞋鞋尖。这是一双属于艺术、为艺术而生的具有魅力的舞鞋。
鬼魂的手指像生者那样因为情感而颤抖着,不断地抚摸着鞋上光滑柔软的绸面。
她笑了一声。不,她哭了。
女孩把鞋子提起来。底下有一张卡片。玄桑伸手过去,取出卡片,对着路灯给女孩看。那上面用清丽端秀的字写了这样的话:
请继续跳舞吧,采薇。
——真业
女孩将舞鞋抱进怀里,低下头,团起身子大哭了起来。
玄桑默默地将卡片收进手心里。
“他记住了我的尺码,而且,记得我说过喜欢这双鞋……我很久以前告诉他。我没说自己买不起……”她抽噎着,然后,痛苦地嘶喊起来,“可这难道是我想要的吗?不是的……我不能跳舞了,再不能跳舞了啊!我不需要舞鞋,我不要!”
女孩浑身颤抖。那种颤抖竟通过木质长椅传递到了玄桑的身体中,引起了空落落的袖裾的震动。痛苦紧密了彼世的她与此世的联系。
玄桑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头顶那盏内部沉淀了尘埃与飞蛾尸体的灯。
“要不我和阴司的人求个情,让你跟着我做事,怎么样。”她的声音被女孩的哭喊声推拒地消失了,没留一丝波痕。女孩从来不再寻找希望了。玄桑无声地叹了口气。
“没有礼物了。我太差……不够格。我不知道到底怎么了,我有很多很多想要的东西,我想要摆脱这种痛苦,我不想再欺骗他,我不想再忍受妈妈……可是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辜负了妈妈,我对不起她,我的脚不能再跳舞……真业,我居然欺骗他,让他以为我还能!可是怎么办呢,石膏去掉了,路也能好好走了,还可以隐瞒多久?这样可怕的真相!我受不了、受不了!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啊!为什么要失望!事到如今到底需要什么,怎样才能活下去……Santa……告诉我,让我知道……我受不了……我不要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什么都没有……”
女孩颤抖得太厉害。一只舞鞋从她怀里滑落出来,跌在了地上。
玄桑微微斜侧过眼睛,确认她猜想的事——她看见女孩已经哭出了红色的血泪,她的头发散了,黏在脸颊上,被鲜血浸透。她的手、她的袖子上满是血污。舞鞋仍是崭新、干净、美丽的。她的悲泣之血只会弄脏她自己,让她双目浑浊、唇间生出獠牙。
玄桑收回视线,眼底晃动着路灯耀目的光团。她闭上眼睛,这次她出声叹息,用左手拍了拍女孩的肩膀。
掌心里的“乾”卦像炸裂的烟火的星屑那样,在皮肤上灼噬了一下。
哭声戛然而止。
另一只舞鞋落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少女的魂魄被推入了黄泉。
玄桑把鞋拾起来,花点力气,连同那张卡片,把能烧的烧尽了,碎屑埋在绿化带里头一棵山茶脚边。
已经过了八点。天空依旧积云密布,显得愈发柔软厚重。
玄桑套着普通人穿的羽绒外套,双手插在兜里,慢慢走在人群涌动的大街上。音箱里无一例外播放着圣诞歌曲。
她路过一家花店,看到店外摆出的花架上安置着几排苹果。苹果在成长期贴过纸,皮上有“Merry Christmas”的字样和卡通小精灵。
她瞅了瞅标价牌:居然一个要价二十。
鬼使神差地付了钱,仔细挑选了一只品相最正的,玄桑略感不可思议地看着售货员用漂亮的彩纸和缎带把它层层包裹起来。
冯开穿着一条可爱的针织裙。公寓里暖气开得很足,面粉、芝士和肉肠的味道一点点膨胀扩散,几乎是具象化的金黄色。
玄桑从包里拿出那只死贵的“平安果”。
“你买了这么不实惠的东西呀!”冯开接过苹果,将包装纸用灵巧熟练的手法三下两下拆去了,“送给我的?……谢谢。”
说着,她走进厨房。冯开将苹果用盐水洗了洗,带皮切了盛在玻璃碟里递给玄桑:“先吃点东西吧,披萨快要烤好了。看教程做的,初次尝试,不知道怎么样。”
“工作完成了?”
“很顺利呢,”冯开微笑着,“你的工作怎么样?”
“嗯。”玄桑含混地点点头。
冯开的公寓就如其人一般小巧且布置得当,有连厨房的小客厅,客厅里还放了一副沙发。
于是玄桑陷在温暖的沙发里,嚼着分明是买给冯开的圣诞礼物,看着电视里播放的童年动画《极地特快》,男主角正踏入那列提供热巧克力的圣诞派对火车中。
锈城不常下雪。她听见外面下雨了。雨滴打在紧闭的窗上。
随着一阵金黄色的香气在“叮”一声之后喷涌而出,带着圣诞帽和麋鹿蹄隔热手套的冯开把烤好的小披萨端了出来。
圣诞节也没什么不好的。玄桑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