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爷今天出殡。
我很小的时候,外爷给我传授了一门珠算口诀。口诀用圆珠笔写在一张年代久远的信笺纸上,又软又单薄,像一封家书,也像一份绝世秘籍。
这份口诀用算盘打出来很有观赏性,能把从一至九排列的珠子,打成九至一的排列,像是把算盘180度旋转过来一样,据说还能再打回去,可惜我没学会。外爷浓重的陕西话口音把这套口诀叫做“九鬼”,后来才知道,应当叫做“九归”。
时至今日,还时常能想起外爷教我时,那句陕西话的“二一添作五”。虽然再也没碰过算盘,可那口诀读起来就像前世的记忆,既熟悉又陌生,还夹杂着一些画面的碎片。
后来外爷给离老家千里之外的我,捎来了他收藏的半部《红楼梦》,大约是对我成为“文艺青年”的一种希冀。我认真读了,而且勾出了喜欢的段落,只是后来慢慢偏离了“文艺青年”的道路,正应了那半部红楼,勉强算了半个文青。
二
外爷和外婆是相继离开的。
外婆出殡那天,外爷蹲在外婆坟头不远处,一声不吭。只是后来听家里人说,健康状况急转直下,只过了一百多天就离开了。
那天待客完毕,外爷和外婆的小院子里,所有“过事”用的锅碗瓢盆、移动灶台、帐篷全部被清理装车拉走,油污、炉灰、垃圾被清扫的干干净净,干净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软泥和青苔没变,晾衣绳和午后的阳光也没变,时光像是倒流一样,只是少了那个坐在石桌前抽着烟袋锅,喝着粗茶的老头,和那个不停忙碌、脚步蹒跚的老太太。少了那个仿佛时时刻刻都想着你的声音。
——就是那么奇怪,不论外婆是说话还是呼唤,不论是唠唠叨叨还是喃喃自语,那个声音总是让人感觉被惦念着、被想念着,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心尖尖上挂着。
那天晚上,年纪最小的表弟钻在灶房里,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捣鼓什么,过一会儿他过来问我:“哥你想不想吃烧苹果?婆以前烧过”。在我对外婆不多的记忆里,烧苹果是印象最深的一个。
我看他把苹果放到灶台的进柴口,锅里添上水,一边“哐哐”地拉着风箱,一边和我聊着外婆烧的苹果是一种怎样独特,而又无法复制的味道。
小小的灶房里,大锅里的水不停的翻滚着,偶尔传来哔剥的烧柴声,灶膛里的火光映在那个年轻的脸庞上,没有哀痛,只有深深的怀念。
三
人的感情很难互相体会。所谓的“设身处地”和“换位思考”,其实都不过是“察己知人”。就像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外婆烤苹果的味道,只有我一个人念念不忘,不曾想却成为了孙辈的共同记忆。
我也无法体会表弟心里真正的悲伤——我知道那是我无法想象的。可我知道,我们都会想起已经离开的他们,也许因为烧苹果,也许因为算盘,也许因为《红楼梦》,也许因为一个用碎布头拼成的坐垫,也许因为在路上遇到一个背影很像的老太太,也许……也许不需要什么缘由,就会想起。
日本茶道有一个词叫做“一期一会”。在茫茫人海、滚滚红尘,与这样两个人相遇成为了亲人,相聚分离度过一生,下一瞬,他们七星隔板、杳然不回,我们知道这一期已没有了相聚的际遇和缘分,于是不去执着再也看不到他/她的音容笑貌,也不去执着以后哪一世才能相见,是否还有亲人的缘分。收拾好所有的怀念和伤痛,不昧因果、继续前行。
若是三世纠缠的缘分,怎会拘泥于这一生一世的聚散;若是前路渺渺、后会无期,我们已经经历了唯一且无法更好的一生。
于是,好好地道一声:
外婆、外爷,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