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小柿子
早上的霜像雪一样。咔嚓。
两个女孩子停了一会，对这景色啧啧称赞。
“真好看啊，像雪一样。今天是平安夜呢，我们出去聚个餐怎样？”
“唉，还是别了吧，你图画完了吗？”
“当然没有。再怎样忙，节总还是得过的嘛。”
“没心情。画不完图要死了啊。”
生者总是为各种各样与生存无关的东西欢欣沮丧。大多数人不会意识到，能为这些事烦恼，是一件多令人艳羡的事。这件事我活了二十年也没有想明白。
现在是上课时间，偌大的校园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风景与两年前别无二致，可是走在路上的人已经换过两轮了。
一个上午的瞎逛一无所获。我心里知道，我没有心思看风景。
也许能在食堂遇见吧？于是我蹲在食堂门口看着人来人往，从中午守到了晚饭，幸运的是终于等到了想见的人。
成，你还记得我吗。
我跟着成从食堂出来，他在一辆小黄车前站住了，扯下一张小纸条贴到了另一辆车上。成的眼里又泛起狡黠的光。
一定是干坏事了。我走到另一辆车上一看，纸条上潦草的几个字：
敢骑走，姐砍死你。
果然又使坏了，真不怕被砍的。
成开始骑自行车，还是两年前那辆，还像以前那样旁若无人地唱着英文小曲。
成又不戴手套了。他的手待会可要冻成冰块了，这次可没有人帮他捂了。
以前我说过他一次，他振振有词：
“男人捂那么严实做什么啊。”
“可是你的手太冰了，我牵着你，手上的热量都被你吸跑了。”
“吸跑好，让你多产产热，多瘦点。”成这么说着，那天之后却一直记得戴手套了。真是嘴硬的很。可是今天怎么又不戴手套了呢，看街上人的穿着，天气应该怪冷的了。真是让人担心。
自行车后座积了一层灰。我轻轻地坐了上去，把头倚在他背上。成突然好像察觉到什么似的，身子颤了一下。然后又接着唱歌了，是我没有听过的歌：
I once had a girl
Or should I say she once had me
She showed me her room
Isn't it good Norwegianwood?
是首挺欢快的歌。我跟着节奏摇摇晃晃，以前这时候，他肯定开始骂骂咧咧啦，非常严肃的语气：
“别晃别晃，等下跌下来摔死你。”我听到就会大声说：
“现在死掉才好呢！成，你看漫天的雪花还有万家灯火，全世界都在为我们送别！”
“说什么瞎话啊。”
“他们都说呀，我们不会长久的，成，他们还说你是个坏人呢，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更坏呀！我想下雪天和成在一起，给雪花落得白了头，然后一起死去。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我很难忘记那天的雪，晶莹得像天国，死亡般纯净的颜色，“特别坏吧我。”
然后成就在大马路中央突然停下来，在呼啸的风声还有鸣笛声中亲吻了我。
那是我的初吻。面前的成，是我的初恋。那天的雪是初雪。那天，我突然很想崭新地活下去，和成一起。
成说：“没有我坏。”
然后成开始唱，声音融化在清冷的空气里：
I’m in love with her andI feel fine.
I’m so glad that she’s my little girl.
She’s so glad, she’stelling all the world.
但我知道面前的成，早晚会离开我。我没有办法不去想，成在我之前吻过多少女生，在我之后又将有多少。不过那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圣诞夜。
我很遗憾再也感受不到成后背的温度。今年的圣诞夜也没有雪。有些东西只能存在在我的心里，和逝者一起被遗忘。
我坐在成后座，出了校园，走进一家酒吧，红红绿绿一片热闹的场景。我不喜欢酒吧，欲望之地。成，真是不让我省心，又来这样的地方了。
成点了一瓶威士忌。
成开始喝威士忌是我没有想到的。据我所知，成是只喝清啤的，刺激又不醉人。
村上有本书名字叫做《如果我们的语言是威士忌》，由于这本书，威士忌对于我一直有别种情怀。尽管这本书我一直没有读完，当作一个画册在看。只是这书名，我看一眼就很喜欢。一如二十二岁的成站在我面前不言不语，篮球赛间隙拿起矿泉水瓶喝水的样子，他的汗水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我看一眼就很喜欢。
我从没有喝过威士忌，也许同样从来没有走进过成的心里。有一次我告诉成我对威士忌的情怀，成说：
“别喝。这是烈酒，我都喝不惯，你不会喜欢的。”
“烈酒才好，我只想喝一次酒，就要喝烈的。往后就不再喝了。”
“别矫情了，不好喝，真的。”
“成，你可以喝很多的清啤，淡如水，喝过就忘记了。可我不一样，我一生只喝一次酒，就要喝最烈的。“
“你今天这样想，十年后会发现，这并不是最烈的一杯，等你再醉的时候早就忘记这一杯了。“
成当然知道我话里在暗示成是一个玩心很重的风流人物。那天我抱着成轻声说：
“没有十年后的，成。我只想活到二十岁。”
酒吧里台上开始唱歌。有女人扭着腰走到成边上，浓妆下的眼睛时不时往成这边勾一下。
10点钟，我想我该走了。后面发生什么我还是不要在这里见证为好。也许接下来的时间还是应该一个人回忆。西洋的极乐只有圣诞节前夕放假，12点前必须回去。我的时间很宝贵。成只是我生命很小的一段，我却拿这一年中重回人世唯一的一天的全部来回忆成。这真是一件不划算的事。
成要是知道我今天做的事，又得笑我傻了。成常说：“你呀，傻，白，就是不甜。”
只是我移不动脚。只是看着成，两年前的回忆就纷至沓来。那些成应该早就忘却的事。生者的生活总是向前，死者只能一天一天地向后回忆。
我想起最不快乐的那些天，我和成说了很多很多的，对成以外的世界的人从未说起的话。
“成，我每天都不开心。你为什么还和我在一起呢。你什么感觉啊。”
“像捡了一只脏兮兮的没人要的小狗，我把它带回家洗澡，它还冲我汪汪直叫。”
“那你嫌弃吗？”
“不嫌弃啊，只要小狗狗别哪天抑郁得死掉就好了。”
“你刚刚亲了小狗狗。你如果以后再亲别的小狗狗，我就会抑郁得死掉了。”
“唔。”
“我有什么值得成喜欢的优点呢。”
“嗯，大概是你对我很真心？”
可是真心是没有用的啊，成。未来，还会有无数的女孩子，比我更真心地对你。
“成，明年圣诞节，你还记得我吗。”
成停顿了一会儿:“说不好。一个人只能陪伴另一个人一阵子。一程一程的路，终究还是要自己一程一程地走。没有人会一直在。”
“没有成，我活不下去的。”
“有没有我，你都会活得好好的。相信我。而且你要学会一个人活得好好的呀。”
“成，你给了我一个世界。我只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如果拿掉它，我会死掉的。”
成不说话。
我说：“不骗你。”
11点。成还是一个人喝着威士忌。我得走了。这时，成突然转过头向着我，叫了一句：
“真。“
“真“是我的名字。成的眼睛并没有望向我。
他像是喝醉了，突然敞开了心门似地，语气里有我从没听过的稚气：“真，你看啊，你死之后，我就是这样的。扮鬼这个游戏一点也不好玩，我们别玩了好不好……好不好……”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
我说：“好。”
我搂着这个像孩子一样的成，说“好。”
可是成仍然没有停止，开始泣不成声。
“别哭啊成。你说过，无论什么时候，哭是最没有用的。“
成这个样子，还是第一次。
“真，好好的玩什么扮鬼干什么。玩了一天了，我受不了了。现在你满意了？“
作为成的一杯清啤，看到成为自己醉了，开心得冒泡泡。
“很开心。“
“你肯定很满意。你再抱一下我。”
我又抱了一下成。
可是成还在说：“你是真的比我坏。”
“你才知道。”
“真，我要毕业了。我马上也要离开了。然后去亲下一个小狗狗。“
“好“
成沉默了很久，“你也要好好的啊。“
我趴在成耳边说：“好。好呀。”
我感觉这是第一次尝到了成的味道，出乎意料的，不是威士忌而是清啤。突然间，我有了再醉一次的勇气。
“先生，请问有人陪您一起来吗，您看上去很不好。”酒吧的服务员走过来。
11点20分，再不走来不及了。
圣诞节人声渐渐止息。我踏着圣诞的乐声回极乐。成没有忘记我，我的心情和两年前的今天一样轻快。我打算新年就往生，然后崭新地活下去，在没有成的世界。
（番外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