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儿(连载二)

这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关于爱的故事。那些人和事就像散落在黄土高原上的山丹丹花瓣,以为早已零落风尘。就在那个傍晚,当山丹丹花的歌声再次响起时,才知道原来它们一直都还在心底。我终于把它们串成一朵花儿,献给你,献给那些回不去的岁月。

图片发自简书App

文/韩乾昌

来说媒的是个货郎担子,一个外县人。连生见过几次,他在周围几个县走动。这货郎担子每次来都摇着手里的拨浪鼓,很快会有一帮孩子闹着,抢着围上去。拿手里的猪鬃、塑料鞋底子、玉米棒子等换货郎担子的好吃的,好玩儿的。货郎担子四十来岁,四方脸,浓眉毛,下巴光溜溜没有胡子,笑起来慈眉善目,像西游记里的摇扇子的那个大肚子佛爷。他不慌不忙的把担子从肩膀上卸到两只臂弯,然后稳稳地把扁担两头的大木匣子放在地上,再娴熟的一一打开木匣盖子。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像一套舞蹈动作。孩子们被这一连串表演迷住了,忘了开始的吵闹。直到匣子打开,里面的小手镯啊,花线线啊,红头绳啊,小糖丸儿啊,小镜子啊,海蚌油啊什么的一下子跳出来,他们又欢呼跳跃起来。货郎担子还是不急不忙,满脸堆着笑。嘴里柔柔说着,娃娃们,不急,不急,都有,都有。一会儿功夫,孩子们比划着谁的头绳好看,谁的糖丸儿更甜时,货郎担子已经收获了满满两匣宝贝,又满脸堆笑的,一颠儿一颠儿的走了。

可货郎担子今儿带来的不是孩子们喜欢的小玩意儿,却是这么一个心疼死人的女人。货郎担子被连生的爹根顺老汉请到堂屋坐下,根顺老汉认真地给货郎担子卷了一锅纸旱烟双手奉上。货郎担子笑笑地接过来,拿火柴划着火,动作柔柔的,轻轻的,慢条斯理的样子。根顺老汉是个急性子,随着货郎担子的慢动作努着两片嘴唇配合着货郎的动作。等到货郎用火柴点着纸烟,深深吸一口,烟头一亮,两股青烟像两条青龙一样从货郎的鼻孔里游出来。货郎嘴里咔~长长出一口气,看一眼根顺老汉巴巴儿的眼睛,才说了话。

那女人立在门廊下,低头揉搓着辫子,一抬头看见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的连生,这一看倒把连生扎得面红耳赤,浑身火辣辣的烫。他抽身躲开女人的目光,嗓子有点干,喉结有力的抽动几下,他觉得有点胸闷。再探出身子时,那姑娘却背过身子,拿指甲轻轻抠着墙上的墙皮。连生忽然觉得眼睛痒痒,使劲抠了抠他的烂眼睛。

堂屋隐隐传来他爹和货郎担子谈话的声音。他的心跳盖住了一部分声音,听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声。轮到货郎担子开口时,总是慢条斯理。轮到他爹声音就高起来,急促起来。

有时是长长的一阵沉默,接着是他爹几声干咳。货郎担子又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听不真切了。连生看见那女人肩头耸动,用袖子在脸上擦着什么。连生的烂眼睛更加痒痒了,使劲抠还是痒痒。

连生上学时曾喜欢过几个女孩子,可那些女孩子都干巴巴的。那个英语老师倒是长得受看,两个奶子晃的人心乱,可就是太严肃,让人无法亲近。眼前这个女人不一样,像是从画儿上走下来的一样,又像是在哪里见过。哪里见过呢?模模糊糊又说不清,也许是梦里吧。连生正发呆呢,他爹喊了第三声才把他叫醒。他爹说,瓜西西滴弄啥哩,快送一下客人。货郎担子扽着根顺老汉的袖口,嘴巴向根顺的耳朵跟前凑近说,老哥,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考虑一下,三天后我还来,你给个回话。根顺老汉默默点了几下头。货郎担子拿眼角刮了一眼连生,连生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羞怯起来。货郎担子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对跟在他后面的女人说一声,走!那女人就低头跟着,连生一直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这次他的烂眼睛出奇的争气,不但不痒了,而且似乎比以前亮了,能照亮女人回家的路。

货郎担子和那女人走后连生就蔫头耷脑打不起精神。他爹让他去担水,他嘴上应承着却往地里担粪。他爹让他把驴喂了,他跑去喂鸡。连生一整天都等着他爹开口。他爹的嘴把个旱烟锅咂得吧滋吧滋响就是不说。好几次他想开口问问他爹,嘴巴张开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话。一直熬到第二天晚上,他娘笑盈盈的进屋,一把掀开连生头上蒙着的被子说,娃,快起来!你爹跟你说事哩!连生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炕,和他娘面对面,看见他娘神秘的笑,有些不好意思,挠着他的烂眼睛,嘿嘿,嘿嘿。

根顺老汉把烟锅在炕沿上敲了几下,干咳几声清清嗓子开了口。

你看连生,你现在也十九了,在咱们这庄里也不算小了,像你这么大的都说下女人了,你再这么吊吊嗒嗒的下去也不行。听他爹说着,连生低头揉搓着膝盖,也不回话。

他爹说,那天货郎担子带来的那个女人你也见了,是咱们隔壁县里人,人长得整齐……

模样子真个俊滴很!连生他娘突然插话。他爹白了他娘一眼,他娘只是笑。连生心里想附和他娘的说法,可一开口说出的却是,大,我觉得还早哩!

早个啥!和你一搭哩长大的黑将和长林都抱上娃娃咧!

连生低头再不言语了。

根顺老汉又装起一锅旱烟,划了火柴点了烟,连着咂了几口,吐出一口长长的白烟。

但是有一点,这个女人是个寡妇,才结婚半年,窑塌了,男人压死了……根顺嘬着烟嘴看了连生一眼,连生还是低头不语。

根顺老汉接着说,虽说是个寡妇,人心眼儿实诚,也是个苦命人。这活人啊,哪有个样样子哩,咋个不是个活,只要人心好就成。我和你娘合计了,觉得这门亲事能成,咱们瞒着众人不说,他谁晓得个啥哩!反正隔着一百里路,就是谁想说闲话也传不过来。就看你嫌弹不嫌弹……

爹,能成!我不嫌弹!连生突然从板凳上弹起来。连生自己也没想到这话怎么就一下子出了口,说完又有些后悔,不好意思的低头抠眼睛。他爹和他娘对了个眼,笑了。事情就这么定了,连生悬了两天的心终于放下了。

腊月里,土门村里吹吹打打,喜庆热闹。人人都晓得烂眼子连生要娶女人哩。可稀奇的是别人家都是用毛驴儿把新娘子接过来。连生的女人却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而且是被个货郎担子趁着天麻麻亮送来的,这简直是土门村历史上前所未闻的。不过根顺老汉早放出话来了,以前的老规程也得改一改了,现在是新年景,谁说新媳妇不能自己上门,你看,我家连生媳妇儿就是!

酒席已毕已是月悬中天,听说连生个烂眼子娶了个画儿上的女人,村里的小伙子小媳妇儿站了满满一院子。那时候还不叫闹洞房,叫做耍新媳妇儿。

长林说,烂眼子,没想到你娃命这么好,寻了个这么心疼的女人,你娃防着,你女人跟上人跑了。

黑将说,咹,连生,都晓得你娃烂眼睛,晓不得你毬烂着没有。

众人哗啦笑开了,几个小媳妇儿连踢带骂的把黑将从院子里赶出去了。

人群背后谁家一个小男孩儿大喊一声,烂了也有他媳妇儿给抠哩!说完扒开人群跑了,人群里又是哄啦一声。人们被这调笑激得亢奋起来,一窝蜂拥挤向连生和他的新媳妇儿。新媳妇儿也不说话也不恼。点烟、答问,各种花样儿应付的有条有理,不卑不亢。对一些调笑还能恰到好处的怼过去,绵里藏针还带着几分幽默,倒把调笑的人闹个大红脸。连生满心欢喜,又对这个站在廊沿上扣墙皮的女人刮目相看了。他陪着笑,一边护着他媳妇儿一边抠眼睛,嘿嘿,嘿嘿嘿!

人群散去,忽然停电了。连生他娘端来煤油灯盏,告诉连生,早点睡吧,闹了一天,你媳妇儿乏了。连生应承一声,他娘退身出门。

女人侧身坐在炕沿上,看一眼连生,说,叫我柳月儿吧。连生挠挠眼睛说,哎!连生用手扶住炕沿,在距离女人三匝的地方并排坐下。女人低头。连生双手撑住炕沿,屁股蠕动着往空挡处凑,凑一点喵一眼旁边的女人,女人还是低头不说话。连生的屁股像一个吃力的虫子一样蠕动,仿佛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蠕动一下嘴里嘿嘿一声。女人突然开口了,声音脆得像一口咬下去的梨。

你嫌弹我不?

连生屁股的蠕动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定格了,两只手硬硬的撑住炕沿。

不!不!我不嫌单!我……我……我还害怕你嫌弹我哩!

不!我也不嫌弹你,媒人和我说了,你的眼睛又不是啥大毛病。

连生心里一阵暖和,觉得眼前的女人不但可爱,而且可亲起来。

再说,我听媒人说你心眼实诚,还有个手艺。既然谁也不嫌弹谁,咱们往后就谁也不提这个。说完,女人一屁股挪到连生跟前,抬头望着连生。连生心头一颤,只听见心脏砰砰撞击着胸口。他抬头看女人,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这个从画儿上下来的女人。煤油灯下一张农村女人里罕见的白净的脸,眼睛像一汪秋水,淡淡透着一丝忧郁,挺拔的鼻子带着几分倔强和调皮,红润的双唇间呼出一阵阵带热的香气。连生头上的汗顺着额头像一条蛇一样游到脸上,痒痒的。他想抬手擦,女人的手却先上来了,像一阵绵软的风吹到他脸上。他脑子嗡愣一下,两只手捂住女人的小手。天底下还有这么绵这么滑的手!他双手掬起女人的一只小手放在自己的嘴巴上贪婪的闻着,用嘴唇摩挲着,香香的,痒痒的。女人嘴里呼出的香气打在他脸上,像春风吹化了干涸的土地,地里的春芽被召唤了,蓬勃而出,一下子顶开土层,坚硬而有力,顶得连生肚子生疼。他喊一声,柳月儿!女人还没来及答应就被连生一把抱住压倒在炕上。她顺从的软软躺下。他像一匹饿急了的草原狼在每一块隆起或者低洼的原野上嗅着,闻着,恨不得把她吸干。他从没闻过这么让人迷醉的气息。他曾觉得那些女生身上的青草味儿也很好闻,英语老师身上的雪花膏味道也让他欢喜,可柳月儿身上的味道就像有一种魔力,一下勾走了他的魂。他的嘴唇像贪婪的蛇,四处突击游走,吮咂着她的血。他血脉喷张,像蜕皮的蛇一样把自己从衣服里挣脱出来,又粗暴地蜕干净她的皮。面对这画儿里的神仙,赤条条白嫩嫩,他觉得如梦似幻。他跪在她面前,汗顺着脊柱而下。他俯身吐着信子却找不到入口。她轻轻抬起一只手按住他的屁股,往下一压,他的腰身带着屁股塌下来,像一堵墙忽然塌在一片柔软丰美的草地上。他浑身一阵颤栗,随即感觉坠入一片沼泽边缘。她按住他的屁股往上微微一推,柔声说,进来吧。他仿佛得救一样,一挺腰身,却立即整个淹没在沼泽里不能自拔,刚挣扎几下,突然,一道闪电劈过来,瞬间烧得他浑身颤栗抽搐……妈呀!

她睁开眼看时,他已经昏死过去。他像一匹战败的骡子,喘着粗气,羞涩地低下头,不敢看她。她的胳膊环抱着他,双手温柔的在他脊背上摩挲,像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这似有似无,飘飘渺渺,酥酥痒痒的摩挲给了他苏醒的力量。他觉得一股强大的气流从腹部一直升腾到脑门,像一匹恢复了战斗力的骡子,只是,这次他已轻车熟路。一阵风雨,几番花落,她像一只美丽的蝴蝶,从谷底飞到山头,又被一阵风裹挟到了顶峰。她嘶吼着——

哥!哥!你是我的男人!

哥!我要给你养个娃!

风停雨歇,他疲惫的睁开双眼摸到了她,他隐隐回忆起她那么大声的叫他哥,他想了想,还是想不明白。只见身边熟睡的她,红润的脸上留下两行热泪。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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