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我一直策划着一次与以往不同的“离家出走”。
去哪儿呢?我在心里展开一张中国地图,开始海选能让我心动和向往的地方。千篇一律的复古小镇我不想去了。即便是大自然造就的鬼斧神工之处,什么洞呀,山呀,湖呀,只要人群蜂涌而至,我也不想去了。我甚至觉得去家附近的山上摘野菌子也比去那些流行的景点看人头有趣得多。
再则,我的时间预算不太多,想来想去,我竟然找不到一个心仪的又不太远的地方,供我细细品酌旅行的趣味。一想到这,内心就有些沮丧,我期待已久的独自旅行就这样泡汤了么?
刚好,老家打来电话,有很重要的事要回去一下。我驿动的心又燥动起来。尽管回家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甚至不能以旅行来定义。但我突发奇想,想把这趟平常的行程改装一下,把我心底积蓄已久的叛逆不羁统统塞进这趟行程,然后一点点再抛洒在路上,放空自我。虽然最终的目的地对我已不再有多少新鲜与刺激,但旅途的过程仍然可以旧瓶装新酒,这在于旅客自己的勾兑。再普通贫乏的旅途,稍微装点一下也会变得熠熠生辉有滋有味。
一直以来,我对绿皮火车情有独衷,喜欢那种不紧不慢,晃晃悠悠,哐叽哐叽的感觉。不如这次,我就坐火车回家吧。思出必行,我当即订了一张去岳阳的火车票,硬坐,24小时,在我身体能忍受的范围。家人给我充足的车马费,这点我不必刻意节俭。
早在十多年前,这趟火车大约要跑三四十个小时。记得那年春节前,我还在云南一家酒庄工作。有整整十名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湖南年轻人,要赶在年前回家。我便是其中一个。当时,没有高铁,飞机票和火车票需要提前很久才能订到。以我们的身份和资格,酒庄只能报销火车票,因此公司的昆明总部给我们订的是火车卧铺票。
当酒庄放假后,我们满心欢喜的收拾行李时,总部传来消息,说没有订到一张火车票。我们自然是十分气愤,总部不是诓骗我们么?一心想着提前那么久订票,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如今只有一句打不到任何票来打发我们满怀期待的心。
于是我们只能自力更生,坐上长途汽车来到昆明火车站试试运气。一行人,七男三女。商量后派了两个身强体壮的男孩去售票厅排队买票。其余大部队则在火车站外守着一大堆行李。
过了很久,买票的男同事回来后,苦丧着一副脸告诉大家,真的没有一张票了。连站票都没有。
我们只好在火车站附近住下,再商量如何回家过年的事情。一行人拖着大包小包,浩浩荡荡的来到就近的一家酒店,开好了房间,准备与火车票打持久战了。那个时候,开私家车的人还不太多,不像现在随时包个车或者拼车。唯一指靠的只能是绿皮火车。有个同事突然问,那除了长沙,有没有到株洲的票?只要离长沙近一点的都行,到了株洲就不怕了,到时可以坐汽车回长沙。那两个打票的男同事听闻后又立马奔赴前线排队。
结果还是传来同样的消息。从昆明到长沙这条线上几乎所有的站都买完了。只有离昆明最近的一站,不到半小时的车程。这最短的一站,坐的人很少,所以才有余票。
正当我们全部绝望时,一个同事提议道,买最近的一站,不管什么票先上车再说,到时再补票。列车员不会赶我们下去的。我们都认为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
当我们拿到那张救命稻草般的短途站票兴奋的爬上车后,才知道火车上早已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过道上挤满了人,洗脸间挤满了人,连厕所里都站了人,整个水泄不通。我们把自己的身体和行李硬塞进车厢。连一口水也不敢喝,怕要上厕所。
到了晚上,大家已经不能再顾忌任何形象与面子问题,舒服是第一首要。就像一个穷人要活下去,尊严便是其次了。有小孩爬到行李架上睡觉,我羡慕得不得了。那上面干净空气又好,不像睡座位底下的,闻到的都是一股脚臭味。这时的列车管理人员是没法阻止我们的危险行为的。就算想管,他也很难穿越到这一带来执法。
我买了一张塑料板凳,坐在过道上打盹,一有人通过,我就立马站起来让道。来往的人多了,我就像个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似的一起一蹲,一起一蹲,很有节奏感。有一次我一屁股坐下去,再也没站起来——我的塑料板凳得了软骨症,被不足50公斤的我坐垮了。我不得不又买一只同样有先天残疾的塑料板凳,和那只已经残废的叠在一起坐,希望能撑到下车。但事与愿违,两只板凳都在半途中壮烈牺牲了。我见到有坐三张板凳叠加的人,颤颤巍巍的,胆战心惊的坐着。
我饿狼般的瞄中了一个地儿——座位靠背上端那一巴掌宽的细长地方,尚无人类占领,面积相当于臀部的四分之一大小。这个地儿太限制身材了,不瘦小的根本坐不了。我爬上去,背靠着火车的身,头压低,双手紧紧抓住上方行李架,以防火车晃荡时掉下来。双脚蜷缩着,小心翼翼的放在靠背顶端。除了行李架上的小孩,我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了。我坐在靠背上扫视着车厢里的人群,有种上帝俯视众生的感觉,又像被一遛鸟的大爷挂在树上的笼中鸟一样孤寂。
本来以为那洁净的靠背之上是一个尚且容身的落脚之地,哪知火车时不时的抽筋,我抓着头顶的行李架一晃到左边,一晃到右边,像玩杂技似的。盹没敢打,倒被吓醒了。只好放弃那危险的弹丸之地。
最后一个女同事拉了我去餐厅的过道,说那里睡了一大片。很舒服的。我信了,果断跟着她去。一路上,旅客像一条条晒干的咸鱼似的躺在地上,一条紧着一条,无缝拼接。过往的行人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只好一手撑在卧铺车厢的墙壁上,两只脚踩在另一边的暖气片上,一路斜跨过这些睡死的咸鱼的身体。终于来到一个可容身之处,我和她也像一条咸鱼一样把自己嵌在那块巴掌大的地上,延续着那副如清明上河图一般长的咸鱼图。车窗外夜幕星河,我闭上眼睛任由其他行人在暖气片上跨过我的身体。
那趟火车不到长沙,只经过株洲,这对于我们已是万幸。终于到湖南境地了。下火车后,已是深夜,我们在那个北风呼啸的冬夜,居然热血沸腾,像打了个大胜仗似的。
这也是我唯一一次睡火车的经历。在那个飞机死贵,没有高铁,汽运也不太发达的年代。
如今我有很多年没坐过绿皮火车了,那种想念一直在我身体里游走。如果这次不是回家,我也可以给自己找到一个出去流浪的借口,那个目的地只是目的地,最重要的是我想要有一次独自乘坐绿皮火车的体验。是真正的硬坐,而不是睡在舒适的卧铺车厢。这不仅仅是怀念绿皮火车的味道,还有其他的也许是更重要的体验。太舒适的旅程越来越感觉乏味,我期待一种自虐式的旅程。
打好火车票后,启程前,我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句话:明天我就要远走高飞啦!并配了一首激情澎湃的歌曲。朋友们看到后甚是关心,以为我出了什么事,要离家出走。
一些朋友不能理解我这么做的想法,认为有些自讨苦吃。有好好的飞机高铁不坐,要去挤绿皮火车,又慢又累。而我却为这件小小的苦差兴奋不已。我心目中与众不同的旅行,不是坐在咖啡馆里优雅的品尝咖啡,而是到基层去体验劳苦大众的生活。
我从弥勒出发坐的动车,因为只有动车,没有火车。我开始留意我坐的这一趟动车,仿佛第一次才坐它,以便将它和我马上要乘坐的绿皮火车对照。它们真的只是快与慢的分别吗?我看到那些崭新洁白的车厢,高档舒适的动车配置,每一处细节都展现了这个时代的飞速发展,人们愉快的享受着短途旅行。我观察着他们的服饰,举止和表情。整洁干净得体。他们是庞大基层人群中看起来最无忧最幸福的一类人。或许也有房贷车贷的各种压力,但生活水平已经达到了一定的层次。在职业规划和哺育后代上,他们有自己的蓝图与理想。暂且说他们是普罗大众里的中间人群吧。而坐绿皮火车的人,大多数并不是这样一种人。他们为生存就已拼尽全力。
现在的铁路系统很发达,火车与动车之间是互联的。我从白色的动车上走下来,旁边是一列与之鲜明对比的陈旧的绿皮火车停靠在轨道上。车身已有了斑斑锈迹,弥漫着岁月的侵蚀。这种对比,让我有一些伤感。仿佛自己活在两个世界之间,又仿佛此刻我站在一个世界里正偷窥着另一个世界。我离这两个世界如此遥远,又如此逼近。我开始好奇坐绿皮火车的人现在到底还有多少?在这个飞机高铁私家车肆意通行的今天。
从偌大的候车室到我所乘车的那一节车厢,人群的密集显然是多过坐高铁的。这意味着选择绿皮火车为主要出行方式的人仍然是大多数。他们身边没有一件像样的行李,蛇皮袋的,化工塑料桶的,帆布包的,行李推车咯吱咯吱响的,五花大绑的,各式各样。他们的服饰也并不太整洁,甚至还带着难闻的体味。
如果没有座位票,我是绝对不会坐火车的。因为多年前那一次睡火车经历,让我对无座乘车有着相当的恐惧。这次,我有了一个正大光明的座位。而我身边还有很多人都是站着的,他们像我从前一样堵塞在过道里,洗脸池边。他们不会因为无座而选择另一种价格高的出行方式。
途中,一个妈妈带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上车了。她们母女俩在火车车厢接头处站了很久。小女孩很乖,也不闹,不向妈妈抱怨站得累,而是安安静静呆在妈妈身边。听她妈妈说,要晚上11点多才到站,也就是说还要站三个多小时。我有些心疼那个女孩。
她妈妈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碗方便面,叮嘱她不要乱跑。她妈妈泡好面端来给她吃。我默默看在眼里,穿过人群走到女孩身边,对她说,把泡面端到我这桌上坐着吃吧。她妈妈听了很乐意接受这个建议。可是小女孩执拗得很,说妈妈没有座位,她也不坐。她妈妈几次劝她,说坐着吃不会把汤泼到身上。她执意不肯,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把脸埋在碗里自顾自的吃着。她妈妈一再谢我的好意。我也不再劝她来坐我的座位。只觉得这女孩心气儿高,将来不可小瞧。
又到一站,上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学生,齐耳的短发,扁平的身子,像没有发育完全似的,我有意无意的瞄一下她。她背着个书包,低着头玩着手机,笔挺笔挺的站着,后背一点都没有弯曲。火车晃荡,她也站得很稳,脚下像扎了根似的,一步也不挪。是我,大约早就累了。我不忍见她站了那么久,像个商贩似的又去兜售我的座位,女孩说她在别的车厢坐了很久,才过来这里站着的,而且不久就要下车了。我自己都觉得好笑,拼命推销自己的座位,竟无人领情。
到了夜里,过道里站着的人完全没有了,他们都找到了一席之地,或在自己的行李箱上坐着,或拿了脏兮兮的棉絮往吸烟处的地面一铺,四仰八叉的就睡下了,全然不顾形象的。
我坐了很久,只觉得腰酸背疼,平常没吃过什么苦,身体也不如从前。我找着各种可以入睡的姿势,趴在桌上,靠在座位上,都不能安稳入眠。常常是上半身睡着了,下半身给痛醒了。闭着眼睛睡不了几分钟,就耐不住要站起身来活动一下麻木疼痛的腿。渐渐地,我开始动摇我的意志了,大约夜里两三点时,我实在熬不下去了,跑到列车员那里,看有没有卧铺可以补。那列车员问我登记了吗?要排队的。我说没有,再一看那长长的排队名单,顿觉彻底无望了。
回到座位上,看看和我一起硬坐的人,没一个动摇过。他们的身子和座位结合得牢牢的,睡得似乎很香,没有如我这般坐立不安的。现在我也不得不定下心来,接受坐到第二天晚上的决定。
天一点一点亮起来,我睡不着,拿出装在酸奶瓶里的葡萄酒。等我打开瓶盖喝了一口又一口时,身旁的几个男孩子闻出了酒的气味,都莫名其妙的瞪着我,仿佛我成了一个怪物——居然用酸奶瓶喝酒!不管了,本来我要带着酒瓶和高脚杯还有书来火车上装个逼啥的,所谓的仪式感吧。结果就一切从简入乡随俗了,摒弃一切形式上的打卡秀,而是从内心真心喜爱一种生活方式。
一边喝着朋友自酿的美酒,一边看着三毛的《万水千山走遍》,天亮起的时候,一颗嫣红的光团从柔白的云层里挤出来,像极了妈妈常煎的荷包蛋。肚子饿了,喝了一罐八宝粥,浑身上下开始焕发活力。所有的不适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全都烟消云散了。二十多小时的硬座就这样飞快的结束。这一趟超短的旅途,一切感受都是值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