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 毛姆《面纱》

瓦尔特爱凯蒂，卑微地爱着，低到了尘埃里。

“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后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为了欣赏你所热衷的那些玩意我竭尽全力，为了向你展示我并非不是无知、庸俗、闲言碎语、愚蠢至极，我煞费苦心。我知道智慧会令你大惊失色，所以处处谨小慎微，无比表现得和你交往的任何男人一样傻瓜。我知道你仅仅为了一己之私就和我结婚。我爱你如此之深，这我毫不在意。据我所知，人们在爱上一个人却得不到回报时，往往感到伤心失望，继而变成愤怒和尖刻。我不是那样。我从未奢望你来爱我，我从未设想你会有理由爱我，我也从未认为自己惹人爱慕。对我来说能被赐予机会爱你就应心怀感激了。”

这段经典情话，读得人潸然泪下、感慨不已，深受触动的点无非是

——我爱你，即便你一无是处；我爱你，与你无关；我爱你，连我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

我这种爱很微妙，在这个男人眼中，他所爱的女人一无是处，可他仍然爱她，用尽心机博所爱之人的笑颜，却不敢奢望有朝一日能得到爱的回赠，将自己放在一个很低的位置，“死的却是狗”，他们之间不是爱人关系，而是主仆关系，他心甘情愿地当一只仰视着她的狗，处处迎合、小心翼翼、无比忠诚。他何曾不知道自己的卑微：

“你为何要鄙视自己？”

“因为我爱你”

“你真的那么看不起我吗，瓦尔特？”

“不，我看不起我自己”

明知对方不值得被爱，自己却还爱得这么死心塌地；他鄙视自己爱上这么一个人，还爱得如此卑微低下，却始终无法终止这份爱意。

这样的爱如何而来？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要么是被外在所俘获，要么是对方内在的魅力，凯蒂在瓦尔特眼中如此糟糕，自然不是内在发生作用，那大概就是外在了吧，可我总觉得不单单是外在，外在的东西无法促就这样绵长又坚定的浓情蜜意（谁说的？）。是什么驱使着瓦尔特对她如此深沉的爱恋？我想，除开外在内在，剩下的就是那点神秘朦胧的感觉，这种感觉妙不可言，你可以将它概括为一见钟情。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对她很有感觉”

“我也很难说，就是一种感觉吧”

相信在生活中你对这样的话不陌生。你自己也有说过。

读到这里，你是不是以为我在用“感觉”这个虚无缥缈的词来忽悠你？

唉，人不就是被这么忽悠来忽悠去的么。被天地忽悠，被自然忽悠，被人事忽悠。

瓦尔特这种不声不响的深沉的爱，于凯蒂而言是难以理解的。

“重要的是爱一个人，而不是被人爱。”

没错，她是愚蠢、轻佻、头脑空虚，一个这样的女人，所需要的是真真切切的爱与被爱，这没有错。她要的，不是对方低到尘埃里的爱，爱情是一个双向互动的过程，相对于被爱，她倾向于“去爱”。她很无辜，但也很可恶，因为她始终突破了底线。

于是，对瓦尔特发自肺腑的告白，她是这么回应的：

“如果一个男人无力博得一个女人的爱，那将是他的错，而不是她的”

直到最后，她在瓦尔特以及修道院其他人身上领悟到人性的美，她在精神上“活过来”了，她开始为自己的愚昧无知、为自己伤害了一个品德高尚的人而感到愧疚，她开始欣赏曾经被自己鄙视的丈夫：

“她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上有出众的优点，甚至有那么一点不易被人察觉的伟大之处。而她竟然不爱他，却爱了一个她现在觉得不值一物的男人，这真是怪事。这些漫长的白天她一直思前想后，查理·唐生究竟哪里值得她爱呢？他只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彻头彻尾的二流货色。如果她现在还是成天哭天抹泪，那岂不证明她的心思还留在他那儿？她必须忘了他。”

有趣的是，就算如此，哪怕知道瓦尔特快要死了，凯蒂还是没有爱上他。

“不过遗憾的是，虽然他医术高明，大公无私，广受称赞，同时又聪明睿智，体贴周到，她却始终不能爱他”

这是最合情理的结局，凯蒂始终忠诚于自己的心，如果她最终爱上了他，爱上的不过是他的品德、他的伟大无私，而不是这个人。

回想一下，当我们问一个人为什么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有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回答——“因为ta是一个好人”。

凯蒂的灵魂在死亡地带得到了救赎，她懂得了真正的高贵与卑微，瓦尔特却死去了。

“我不懂的事情实在太多。生活是那样的奇特、陌生。我就像一个一辈子坐井观天的人，一下子看见了大海。我喘不过气来，同时又兴致盎然。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我感到了新的希望。我就像一个顽固的老水手，又升起帆向着未知的大海起航了。我的心渴求着未知的世界。所有的精神羁绊统统地见鬼去了，留下的只有一个自由奔放的灵魂。有了自由，她也就有了无畏地面对未来的勇气。”

她回到香港，受到曾经的情人查理和他夫人的招待。查理几次三番勾引凯蒂，起初她是厌烦、拒绝的，因为内心的羞耻感和道德感在起作用，但最后欲望战胜了理性。

“一切都完了。她以为她已经彻底变了，变得坚强了，她以为回到香港的将是一个冷静自制的女人。崭新的思想会像阳光下黄色的蝴蝶一样在她的心头缤纷起舞，她的未来会是那么美好。自由像光的精灵向她招手，世界像广阔的平原，任她高昂着头颅轻盈地漫步。她以为她已经不再受低贱的欲望诱惑，而是会在洁净、单纯的精神生活当中自由自在地徜徉。她曾把自己比作黄昏时分慵懒地飞过稻田的白鹭，这些白鹭就像一个休憩的灵魂展翅翱翔的翩翩思绪，而她宁愿做这自由的奴隶。太虚幻了，太虚幻了。那是遥不可及的，根本无须去尝试。她根本就是个荡妇。

我没觉得自己是人，我觉得我像一只动物。猪、兔子，或是狗。呃，我没有怪你，我和你一样坏。我屈服于你是因为我需要你，但那不是真正的我。我不是一个可憎、放荡、像野兽一样的女人。我绝不是那样的人。我的丈夫刚刚躺到坟墓里尸骨未寒，而你的妻子对我这么好，说不出地好，而那个躺在床上对你充满了渴求的人，她绝不是我，她是藏在我身体里的野兽，邪恶的可怕的如同魔鬼的野兽。我唾弃她、憎恨她、鄙视她。从此以后，每当我想起她来，我都将会恶心得必须呕吐。”

她以为的救赎，成了泡影。她恨自己。

大可不必。欲望如此强大，凡人难免犯错。只是，一提到“欲望”就避之不及吗？克制欲望是完成正确的吗，只有这样才能符合一个现代文明人的要求吗？

写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这本书其实在写一个女人的自我救赎。

“她第一次跟查理约会的时候，原本期望自己实现人生的飞跃，换回一个崭新的自己。”

出轨，是对目前婚姻状况的不满。当初嫁给瓦尔特，是她母亲一手促成的。她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答应了瓦尔特的求婚，开始了没有爱情的婚姻，她不快乐。因此她爱上了查理，既有情欲的因素，也有暗暗反抗母亲、挣脱母亲的手掌寻找幸福的想法。

之后，她发现查理对她只有肉体的爱，从天堂掉到了地狱，想借着爱得到救赎的羽翼折断了。后来，她见到了苦难中人性的光辉，开始思考生命的价值，以为自己终于得到本质的救赎。

但是，一切又成了泡影。她开始有了罪恶感，她的羞愧证明她已经认识到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只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和行为。

那算是一丝薄凉的欣慰。

故事的最后，凯蒂来到父亲身边，请求与他一同回到英国、一起生活。这个父亲也是很有意思，一生勤恳养家，却被自己的女儿和妻子嫌弃了一生。妻子死了，他似乎得到了解脱，可以开始崭新的人生，女儿又来缠上他了，然而这一次，凯蒂真正懂得了爱，她想去弥补这份爱。

“当我想到我们一辈子都在靠您养活，可是却没有回报您一点东西，我感到非常愧疚。我们甚至对您一点情意都没有。您的一生是不幸福的，您能让我对过去做出一些弥补吗？”

“我希望是个女孩，我想把她养大，使她不会犯我曾经犯过的错误。当我回首我是个什么样的女孩时，我非常恨我自己，但是我无能为力。我要把女儿养大，让她成为一个自由的自立的人。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爱她，养育她，不是为了让她将来和哪个男人睡觉，从此把这辈子依附于他。”

这一段才是凯蒂的心底话，她把自己未完成的救赎，寄托在未来的女儿身上。是经历了爱与被爱，懂得了高贵与卑微以后，华丽丽的转身。

由他女儿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