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假期的第二天,我和爸妈正在吃午饭,五舅舅来电话说外婆昏迷进医院了。我们全家心里都打一扑棱:这一天终于要来了。我们继续假装淡定地吃饭。爸爸忍不住开口跟妈妈说:“这次你妈走不能像上次你爸走那样嚎哭,太伤神。”妈妈随即眼眶就红了,说起对外公离世前未能尽力照顾的愧疚,说起没能赶上见最后一面遗憾。这是妈妈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及外公去世时她的感受。而我记忆中十五年前在电话里安慰我的妈妈是那么坚定。突然妈妈的手机又响了,她拿起皮包慌张地找手机,可怎么也找不到,其实手机就在包旁边的桌上震动着。
两天后外婆从昏迷中醒来,但已经无法下床。她的腹部因为积水而圆圆地胀起。她问妈妈:“我已经好了为什么还不回家?”她不知道她马上要死了,而且还有一个很难熬的过程在等着她。等到国庆我回到老家祖宅厅堂里的房间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半梦半醒的昏迷中又度过了三个星期。我喊着我的乳名,企图让她知道我回到她身边,可几乎得不到回应。她稍微清醒地时候便不停地问一个问题:我在哪?待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又沉沉睡去。她害怕不能死在祖宅的房间里。更怕死后麻烦别人搬着她的尸体四处奔走。回去的那两天我帮她揉肿起的腹部,哼歌给她听,希望可以缓解她的痛楚。我因此腰酸背疼睡不着觉,可似乎也收效甚微。医生以她腹水肿胀以及昏迷的情况判断,国庆那几天她应该就会离开,可神奇地是我离开祖宅后的第二天她的腹水逐渐消失了,迎接她的是浑身的疼痛。如今离国庆假期结束已经过去近两周,她依然在病榻上辗转着。妈妈来电话说外婆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醒来的时候总在床榻上“唉哟,唉哟。”地喊疼,有时还会迷迷糊糊说她儿时的事情。我忍不住心里暗忖:还是早些走吧。
外婆今年九十岁,生了六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年分别在每个儿子家住两个月,实在给哪家挤兑得住不下去了,就跑来我家熬过剩余的时间,然后再前往下一个儿子的家。每次我回老家,都会习惯性地问妈妈一个问题:“外婆在哪个舅舅家?”六个舅舅家都各备有一个憋屈的小房间,那是外婆流浪的落脚点。我去看外婆的时候总能看到房间角落那个鼓鼓的旅行袋,里面是外婆所有的换洗行头。
家乡把老人死后放进棺木送入墓穴称为“坐大船”。我陪着母亲在外婆床边乏了,就在祖宅楼上楼下瞎转悠。看到三楼的墙边横着一个棺材。那么小。因为备下的时间早,已经蒙上灰蒙蒙的一层尘土。我一点都不感到害怕,反倒是在心里默默希望它可以赶快送外婆去跟她想见的人团聚。妈妈说我离开后的第二天外婆特别清醒,跟她把家里的东西交代了一遍。先是脱下了她双耳上妈妈送她的金环还给妈妈。然后嘱咐从柜子里找出她早年自己找银匠打的银环给她戴上。还强调如果走后不让她戴着这副耳环,必须拿着茶梗把她的耳洞插上。另外还让妈妈找出她早就给自己备下的衣服鞋帽,以备走的时候穿。妈妈说布鞋是外婆自己亲手做的。想想那一针一线,我心里忍不住发酸。老一辈的人们大概就是在这些仪式中找到归属感。
我很伤感,却不悲痛。离开这个世界对外婆来说是解脱。我们搭乘了同一趟列车二十九年,如今她要下车了。我很庆幸我能有机会跟她郑重地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