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浅的再见

文 | 知泣

[再见,这或许是我最后的祝福了。]

图 | 网络

因为害怕面对失望,所以我选择逃避。之所以选择默默离开,因为我坚信:在日后,我们还可以用真情稀释这恼人的矛盾。然而命运永远不会静下心来倾听离愁人的悲伤。与其对你现在的遭遇施与同情,它更钟情于在你伤悲的背后和你开个玩笑。

在恶作剧的结局里,你才发现,给你致命一击的不是世事无常,而是当初自己的懦弱。因为懦弱而选择逃避;因为逃避而错过那事那人。当“再见”被遗弃在乱涛中,搁浅在嶙峋的乱礁滩上,试问远行的人怎么安心前行?

入了深秋,窗外的凉气刮落黄叶簌簌。他如往常一样早起,妻子已经备好早餐。客厅一侧的房门却反常地禁闭。妻子摇头,示意他不必介意。

他匆忙解决了早餐,妻子也将他沉重的公文包整理妥当,敞开大门并在一侧静候。他放轻脚步走到那扇关得严紧的门前,抬起的右手在空气中滑过、停顿,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在寂静里,他听到门后熟悉的呼吸声。他想开口却不知该从齿缝里挤出些什么话语。门侧的妻子再次摇头,表示时间已经不早。接过公文包,与妻子相拥,他回头向屋里看去。在他全部的视野里,那扇门如同死亡一般寂静深沉。

深秋里的雾在微亮的晨曦中愈发浓重。即使打开橘黄色的穿雾灯,能见度依旧很低。眼前的视线被浓雾遮掩,内心却被愁丝一圈圈缠卷得严实。

昨天是女儿十二岁生日。原本说好会提早下班回来为她庆生,最后却因为工作出现意外,不得不加班直到深夜。赶回到家里,客厅的灯光明亮如旧,而女儿的房门紧闭,直到今早。其实他知道,女儿就站在那门的背后。女儿小时候患过敏性鼻炎,虽然已被治愈,但每逢天凉时分,女儿的呼吸总是急促沉重。出门后,他内心隐隐愧疚,愧疚自己竟因为昨夜的食言没勇气敲响女儿的房门,没有像往常一般向女儿说声“再见”。

车开始驶入双车道的丛林路段,路两旁的大树在雾中玩起捉迷藏的游戏,若隐若现。一路上的车子仿佛大大小小的幽灵,一一从眼里散射黄光,呼呼地从他的车窗旁擦过。一次次的躲闪让他心惊肉跳,冷汗直出。

记忆告诉他,这片骇人的丛林就在前方。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些许。看到前方没有透过浓雾的橘黄光束,他稍稍提速。几秒后,一辆黑色轿车在某个瞬间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直楞楞向他冲来。他使劲踩下刹车,猛地将方向盘向右打。刹车声结束,两个物体剧烈撞击发出的剧烈响声,夹杂玻璃支离破碎的声音,在这诡异的迷雾丛林里四下回荡。

神经源源不断传来痛感、两眼漆黑、耳边的嗡鸣,是他所有的知觉。他动弹不得。他离家时回头看到的那一幕,成为他的意识里定格的画面。一扇紧闭的、寂静如同死亡的门。他知道门后站着他最心爱的女儿,刚过完十二岁生日的女儿,今天早上他没勇气道别的女儿。他后悔,可越是后悔,仿佛被万斤巨石压着的心脏越是让他无法呼吸。

即使他努力撑起逐渐模糊的意识,可在困意早早来袭的这个黑夜里,他的意识还是模糊成片。随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如烟般消散,他的意识消失在他的夜里……一树、两车、多人一起参与的游戏,究竟是谁安排的恶作剧?

迷雾依旧的浓,秋叶依旧的黄,而这份情呢?会不会像蚕丝一样被意外无情地扯断?


一次分离就像一场单人的出海远航。在扬帆待行的船上,在呼呼介响的海风里,你期待我的唇动。我咬紧红唇,躲在你身后的礁石一侧;我静默地看着你,将你此刻最渴望看到的“再见”隐藏在你看不到的角落。

你的船儿渐行渐远,逐渐在我的视野中模糊,直至在海天交汇的尽头一抹而逝。一声接一声的“再见”被海风和海浪一次次推回到空荡的码头,被咆哮的浪击残礁声所吞噬。

“再见”搁浅在我脚下的岸,你却沉沦在远方冰冷的深海。若早知这次的分离竟是最后的诀别,当初我就不该任性固执。


清秋的晨曦真美。一缕缕新生的阳光,欢乐地跳动在窗外,在那棵梧桐绿黄交错的叶面上,又接二连三地跃上窗台,争先涌进屋里各个角落,破碎在亮洁的玻璃茶几上,溅射到装裱黄金色相框的全家福上……破碎的阳光滴淌得遍地余光鳞鳞如波。在相片的那片阳光下,爸妈脸上笑容灿烂如这满屋的阳光,我笑得像阳光下的红瓣桃花。

距离父亲出事的那个秋已过好久,梧桐枝桠上的叶儿历遍四次黄转绿,如今又要枯黄。父亲静静地躺在那儿。我的悲伤漂泊了四年。他的脸色逐渐红润。缓缓地抬起无力的右手,我的食指在他的鼻梁上轻轻滑过,犹如两截枯枝在冬的寒风里亲昵。指尖上,鼻尖上,两滴晶莹的阳光闪烁。二者分离之际,也是两滴阳光融汇之时。那一刻,彼此虽然靠得最近,却又离得最远。

我再次想起悲剧发生的那个秋,迷雾茫茫。

那天我就躲在房门背后。明明心中的天使挣扎想要拧开这该死的锁,自己却假装听不见。在秋晨的凉意里,在自己无法平稳的鼻腔的呼吸中,在门的这侧,我隐约听到了门外渐渐走近的脚步声。我屏住呼吸,将耳朵紧贴在门上,皱着眉听。是的,他来了。在声音逐渐明显时它却又突然凭空消失,我知道他就停息在门的背面。其实自己已不再生气,只不过是此刻任性假装生气。

我任性强迫自己不要开门,任性让昨日的“再见”在今日没有了继续。停留良久,脚步声走向远方。它完全消失了,良久,内心中的不安迫使我发疯似地摔开房门,冲了出去。

母亲从门外跨进,她向我摇头,我明白父亲已经远去。忧愁像层薄薄的黑纱,蒙在母亲脸上。我挪步走出屋外,整个世界被弥漫的浓雾笼罩得严严实实,让人看不清前路。我的心又何尝不是阴霾裹绕?我在心里默喊多遍“再见”,让它模糊在我的血肉里。

半个小时后,家里的电话急促地响起,噩耗传来。悲痛揪心,我心晕厥……

一阵开门声将我从过往拉回到现实。当我软绵绵地从床沿站起,母亲也焦急地张望着探步进来。尽管母亲努力在脸上粲开微笑,我却在阳光下看到她这看似明媚的微笑背后的伤悲。悲伤中夹带着几分满足和感动。她轻声嗔怪我不应独自一人离开自己的房间,同时将一个包装得精美的礼物盒从后背捧到我面前,说道;“十六岁生日快乐,丫头。”

接过礼物后,我兴奋得移过头,往母亲脸上亲了一下,又蹭了两下,随后三两下就把礼物盒拆开。一部崭新的迷你录音机静静地躺在晨光里,闪亮着金光。这不正是我前些天和母亲说起的录音机吗?母亲额头上那撮枯黄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苍白,发尖的汗珠也滴淌着阳光。不忍心再看下去,我急忙将目光移到阳光下他的脸上。在柔光里,他睡得安详……我不知道自己能否亲眼看着父亲醒来。半年前,我已被确诊患有白血病。如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秋走了,冬来了,终于那天也来了。空气中一种神秘力量猛吸我体内所剩无几的力气。医院苍白惨淡的四壁,母亲泪河涌动的惨白的脸,二者混成一片潮化了的照片。我无法安慰她。即使我能,我又应该怎样安慰她?我竭尽全力微伸食指,指向枕下。我想起了父亲,泪忍不住直簌簌落下。

“再见,我最爱的人儿们。”“再见。”世界静了……

殊不知,一句搁浅在岸的“再见”同时遗憾了谁和谁原本应该完美交织的人生。


“再见了,爸爸。”“再见了,爸爸。”……每天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就是我存在的唯一意义。但我觉得,光荣就像是我身上的金光,只要我开口说话,眼前这个谦卑而衰老的女人总会眼噙泪花。时间久了,光荣褪去,我发现自己已被这银花感化。因为同情这个苦命的女人的遭遇,我有时也无法掩饰喇叭的哽咽。

这个女人总爱捧我在她的手心,低声倾述,和她女儿生前一样。她女儿的掌心多么细嫩。在她粗糙的手,我被握得发疼;沧桑的温情替代了娇柔的倾诉……还有谁能比我更懂她悲痛?

逐渐地,我的声音变得沙哑、低沉。可是我每天仍会捏细嗓在那个男人枕边,一遍遍地柔声说着再见。

冬天走了,春绿了。我不知道,我的使命也要结束。

一个黄昏里,一股力量把我从枕边推向床沿,重重摔落在地下。下落时,我看见了世上最明媚的笑脸,上面是欣喜和委屈;我竭力嘶喊想要光荣地为使命画上句点,可我还是输了。房间里回荡着我未完成的言语,“再……”

夕阳余晖里,紧握的双手投影在我的身上,掩埋我身上依稀的金光。女人将我从地上拾起,我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我想起上一个秋天,想起那个黄昏,还有那个在余晖里抱着我,向我一次次诉说再见的女孩,即使她的再见不是为我而说。

再见,这或许是我最后的祝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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