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职人】10 探监
外面，鹅毛雪变成了小雪粒。在风里打着斜，落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密集的“沙沙”声儿。眼看雪是越积越后！再不回去就真不通车了。我给刘东造了个电话，打算客气两句就告别。
可是他不依不饶地掐着电话一直追到我面前才肯挂断。雪落白了他的大檐帽，又打在那张已不再年轻的脸上，来不及化就弹开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在变老的过程中也积累了一些这世上难得的情感。
刘东拉着我去了监狱附近的一家火锅店，就与光头老板的超市隔着一条马路，我们坐下的位置还能与之隔窗相望。一杯酒下肚，我俩就开始追忆从戎岁月，然后争着抢着说出来。其实那是我们共同的经历，谁也忘不了，可是总有一些感觉是不一样的。
“那会儿，又苦又累，天天盼着退伍，可退伍以后呢？”刘东吐出一口烟，晃着头，“没劲，没盼头。”
“行了吧，都穿上警服了，还说没盼头。我现在就想回到部队，干到老，好赖吃饭穿衣都不用花钱。”
刘东一声苦笑，揶揄道：“怎么着？钢厂干着不顺心？我看你们那热火朝天，乌烟瘴气的！不挺好的嘛。”
我无奈一笑：“你就等着吧！说不定哪天我就到你这剃头报道来了！因为哥们儿我现在干的就是老曹那活儿。”
我说的都是心里话，自打干上二助，就总感觉头顶飘着一团乌云，说不上什么时候这雷劫就应了！
刘东摆摆手，“我可不欢迎你来给我添麻烦！”说完他一扬下巴，示意我看对面那家超市。
“你来的时候就是在光头强那买的东西吧？”
“对啊！”
“是不是打碎了一瓶酒？”
“对啊！”
“赔多少？一会儿我帮你要回来。”
我嘿嘿一笑，就跟捡了多大的便宜似的，说：“我一提自己是钢厂的，他就没让我赔。”
“哈哈哈”刘东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眼睛都被挤成了两条缝，缝里隐隐地，似是还有泪光闪动。那长长的笑声用尽了一腔气息，再换气的时候他抹撒了一把脸，同时止住笑声，认真说：“我还真是小看他了，这碰瓷的也讲道义啊！”
后来我才知道，光头老板是故意把酒放在那的，货架里面藏着一个能复位的弹簧，只要是陌生客人，百分百中奖！
刘东还说：“你要是敢到收款台里面，随便踩几脚，拍几下。我保证他那超市就跟让人砸过一遍似的！人才呀！”
闻言，我唏嘘不已，没想到着钢厂出来的残废，不但当上了老板，还把打砸抢上升到了新高度。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逆天碰瓷大法，可比跑马路中间撞个奔驰宝马安全多了。
“看了嘛！离开钢厂照样有活路，你是不是深受启发了？”
我白愣他一眼，“你说着话对得起身上的警服嘛？”
刘东举起酒杯，“现在全世界都知道钢铁行业不行了，你也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啊！”
我押了一大口酒，喷着酒气说：“那我也不能离开钢厂，因为离开那里，我就狗屁不是，连养老医疗都上不起。”
刘东放下酒杯，摇摇头，“你呀！算是上班上傻了！我看那老曹一进来那会儿，就直眉瞪眼的大骂钢厂，可是一见你们领导来，就又开始哭鼻子。”
我说：“我们不一样。”
他说：“没什么不一样，都上班上出感情来了，又爱又恨的！”
刘东轻描淡写地一说，我的心瞬间就“咯噔”一下。一想自己在钢厂上班十多年了，最后总结，还真是逃不开这爱恨交织。真是没想到，他一个局外人也能看得这么通透！
“别看我也是副科级，可在这地方算个屁呀。上面的头头脑脑多得是，到哪都得察言观色，不能说心里话，专挑领导爱听的说。你知道天天说着违心的话是一种什么感觉吗？那就是自己把心掏出来放在手上抽啊！”
闻言，我俩不约而同发出一声长叹，看来干什么都不容易！
后来我又问他，要是老曹那不省心的儿子真闹到法院去，能不能把老曹弄出来，一块去听听判决结果。
刘东冲我捻捻手指头，“我说的不算，只能帮着往上打点。最少也得一万，也就过个黄金周的时间。”
我说：“那就没必要了，听老曹那口风是没缓了。去了也是糟心。”
我俩一边聊天，一边涮着火锅，可能是都很久没掏心掏肺地说过话了吧。我们都试图在有限的时间里，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注意力也都集中在彼此的话题上，还有心理构想的事情上。期间，我们还会时不时地望向窗外，希望外面的白雪能拖住黑夜降临的脚步，时间能过的慢一些，再慢一些。直到光头老板的超市掌灯，直到火锅店里渐渐热闹起来，我才正视起回家的问题。
刘东果然已经练就成了察言观色的高手。谈话间，他看出我渐渐地心不在焉了，渐渐地多了几分碍于情面的敷衍。就说：“天色不早了。”然后就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一会儿一辆警车碾着地上的雪缓缓驶来，在火锅店外的路边停下。
我干尽杯中酒，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真是太麻烦了你，要是再来我一定挑个好天气。”
刘东却一把将我抱住，“瑞子，我要谢谢你，这些年把我憋坏了。你要不来，我这一肚子苦水，就得挖树洞说去了。说真的，挺羡慕你的，还可以和工友说说话，痛快痛快嘴儿。”
我明白事业单位和企业单位不一样，一个勾心斗角。一个底层勾心斗角没那么激烈，毕竟大家还有点正事可干，也都比较累。活动完身体，就不愿意再操心了。
“那你管住你的嘴巴。继续好好表现吧”我俩四臂交叠在一起，我拍了拍他。
“你也是，注意安全环保。认真炼丹。”他也重重拍拍我的肩膀。
刘东把我送上车，站在冰天雪地里，依依不舍地挥着手。透过车窗看着他在与黑夜为敌的雪中缩小，我心里升起一丝暖意。
路上，妈给我打了个电话，第一句是说：“孩子发烧了，我和芳芳带他去市里看完病刚回来，开了点感冒退烧的药。”
紧跟着第二句就说：“儿子，你回来千万别和芳芳吵架。算妈求你了。”
我撂下电话，心情瞬间就不好了。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一进家门，就看见了刘芳，她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正对着门，像是在刻意等我。
“你妈昨天带孩子出去冻着了，今天就发烧了。你休个班，大早上就往外跑，现在才回来！这都要过年了，你赚不来钱，就不知道在家照看照看孩子，擦擦玻璃，收拾收拾房子呀？”
我一心想着儿子，就没搭理她，跑进妈的房间，孩子就在床上躺着，贴着退烧贴，双眼紧闭，小脸通红。我摸摸他的小手，还有些烫。
“刚量的体温，芳芳说38度6。”
妈说完就低下了头，不敢去看屋外的刘芳。我知道刘芳肯定又说她了。心中就起了火。可是一想起妈那会儿电话里说的话，就暗里运气压了下去。
出去到了一小碗白酒，回来的时候又把房门关严，我开始给孩子搓手心脚心。妈看不见刘芳，也就自在多了。
一直到10点多，又拿体温计量了一下，终于降到了37度。
妈乐了，又到了一碗白酒，一边给孩子搓脚心，一边催我：“儿子，赶紧睡觉去吧，明天不是上白班嘛！”
走出妈的房间，刘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放下手机就问：“烧退了吗？”
“37度4。”说完，我就钻进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又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外面，刘芳没有再说什么。
我松了一口气，心中竟有一丝庆幸。本以为她是攒着气要和我大吵一架，没想到就这么算了！
第二天，6点起床。刚一出门人就冻透了，我又跑回家，多套了一层内衣，又把帽子、口罩、手套都戴上。就这，坐公交的时候还是被冻得直吸溜鼻涕。
刚一到单位，身子还没暖和过来呢，就收到一条爆炸性新闻，内容是隔壁几个下大夜班的工人散布开的：二炼几个偷钒铁的人，昨日在承唐高速上被警方连窝端了！
于是，大冬天我抹了一把冷汗，暗自庆幸还是大刚有先见之明！
可是到了车间，我并没有看到大刚的人影。大老韩勾着我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说：“你还不知道吧，大刚和炉下清渣的老刘、老赵动了厂里的钒铁，在高速路口，都被抓了！”
我一听，眼睛就瞪圆了。
“不会吧！我和大刚一个炉子，他不可能动钒铁。”
大老韩怼了我一拳，“你傻呀，大刚在里面都交代了：他扔钒铁的时候，多扔几袋到炉下，清渣的老刘、老赵在下面就拿走了。”
唉，能被全厂公认的霸王级的傻帽当成傻子！我也是有厂以来第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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