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唐一代,拥有画家的技艺,又仕途亨通当上了宰相的幸运儿,据史料记载,至少有三个:唐睿宗时的宰相薛稷、唐德宗时的宰相韩滉、唐高宗时的宰相阎立本。
作为既是画家又是宰相的幸运儿,其本人应该是怎样一种体验?
在我们看来,他们是幸运的,是拉风的。一国总理会画画,那说明他是学者型领导啊。
而且,这种学者型领导的体验,肯定很爽很高大上,人这玩的可是跨界啊。
起码可以跟朋友们吹吹牛:咱哥们儿是画家里面最会做官的,宰相里面最会画画的。
但是,据这三位的史料来看,居然没有一个人留下了以上很爽很高大上体验的记载,反而还留下了负面体验的记载。
擅长画鹤的薛稷表示:无感
薛稷(649—713年),是唐朝著名花鸟画家、画鹤名家,最擅长的是画鹤,虽然我们今天已经看不到他老人家画的哪怕一根鹤毛了。
但我们可以从各种史料中,看到他的画,以及他画作的影响。
唐朝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载:“薛稷,字嗣通,河东汾阴人……尤擅花鸟、人物、杂画。画鹤知名,屏风六扇鹤样,自稷始也。”
上面一句中的“样”字,值得注意。这说明,薛稷当时画在屏风上的鹤,成了后世画家们画鹤的样板。
这个图片表明,薛稷画的屏风“鹤样”,直到清朝还有影响。对了,顺便说一下,图中这位圆滚滚的小爷,是小鲜肉时期的溥仪。
唐朝的朱景玄,在他的《唐朝名画录》中记载,当时秘书省的办公场所,就有薛稷画的鹤,“时号一绝”。
唐朝冯演的《封氏闻见记》也记载,当时尚书省考工员外郎厅,有薛稷画的鹤,而且这幅画上还有大诗人宋之问为其题赞。同时,在工部尚书厅还有薛稷画的树石图,东京尚书坊岐王宅里亦有薛稷画的鹤。
唐朝卢求在《成都记》中记载,府衙两厅有薛稷画的鹤和青牛图。
这里要说明一下,唐宋时期,无论是官府办公场所,还是私人府邸,都会请一些名画家在类似照壁这样的大片墙壁上,画上一些画作,以作装饰之用。
引人注目的是,薛稷画的鹤,还得到了李白和杜甫这两个大诗人的先后首肯。
李白在《金乡薛少府厅画鹤赞》中夸薛稷画的鹤“紫顶烟赤,丹眸星皎。昂昂停眸,霍若惊矫。形留座隅,势出天表”;杜甫则在《通泉县署壁后薛少保画鹤》夸薛稷画的鹤“薛公十一鹤,皆写青田真。画色久欲尽,苍然犹出尘”。
宋朝郭若虚《图画见闻记》表明,薛稷的画作还留存到了宋朝:“又成都静德精舍,有薛稷画杂人物鸟兽壁二壁”。
宋朝《宣和画谱》还告诉我们,在北宋的皇宫里,收藏了薛稷的7幅鹤画:《啄苔鹤图》1幅,《顾步鹤图》1幅,《鹤图》5幅。
只是可惜,薛稷的这些画作,后来都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
话说当年,画坛得意的薛稷,在政坛也可算是春风得意。
薛稷出身名家,是隋朝著名文学家、内史侍郎薛道衡的曾孙,是“秦府十八学士”之一薛收的孙子,是唐高宗时宰相薛元超的侄子。同时,薛稷还有一个鼎鼎大名的宰相级外祖父——唐太宗时的宰相魏徵。
出身这样的贵族家庭,不仅保证了薛稷能够受到良好的教育,而且保证了薛稷仕途起步的顺畅。
出人意料的是,出身名门的薛稷居然不是依靠门荫入仕的,而是依靠自己参加科举考试踏入仕途的:他在武则天时期,“擢进士第。累迁礼部郎中、中书舍人。”
而且,薛稷与身为武则天第四个儿子的李旦,关系很好,二人还结成了儿女亲家。这一亲密关系到了景云元年(公元710年),给薛稷带来了好运气。
这一年,李旦登上帝位成了唐睿宗,马上就开始提拔薛稷。短时间内,薛稷就累迁太常少卿、中书侍郎,转工部尚书、礼部尚书,此后更是担任了“黄门侍郎,参知机务”,正式成了宰相。而且,他还是深受李旦信任的宰相,“帝以翊赞功,每召入宫中与决事,恩绝群臣”。
这是薛稷一生中最为得意的时刻。然而,好景不长。
等到李旦的儿子李隆基继位之后,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效应马上显现,薛稷大祸临头了。当时,太平公主与窦怀贞等人密谋政变,事泄被杀。薛稷因为知情不报,被赐死于万年狱,时年65岁。
史书上没有留下薛稷对于自己既是画家又是宰相的体验记载。事实上,他的一生,是平安富足的一生,是享受人生的一生。身在太平盛世,做着太平宰相,还有啥不满足的?
要不是后来突然出了太平公主那档子事儿,导致他被赐死,他应该对自己的人生相当满意。
所以,也许是史籍失载,也许根本就是薛稷本人觉得既当画家又当宰相没有什么不同,对于这种跨界,他表示无感。
擅长画牛的韩滉表示:自晦
韩滉(723-787年),也是唐朝著名画家,他最擅长的,是画牛。
韩滉给我们留下了一幅我国目前所见的最早作于纸上的画——《五牛图》。这幅国宝级的画,用纸为麻纸,纵长20.8厘米,横长139.8厘米。
《五牛图》除了最右边那一小丛荆棘之外,真的只画了五头牛。在画中,五头牛从左至右一字排开,或行或立,或俯或仰,各具形貌,姿态互异,可谓动感十足,创意无限。
在画中,韩滉仅以简洁的线条,就勾勒出了牛的骨骼体态,同时将牛的强健有力、行动沉稳、速度迟缓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实在是古代畜兽画中的上乘之作。
更为神奇的是,如果今天我们把此画裁为五段,那么每一头牛,都可以独立成画。
有一个传说:韩滉把自己,也画进了《五牛图》中。
画中最左边、唯一一头脖子套着缰绳、牛眼斜视、表情郁闷的牛,指的就是画家韩滉自己。其所表现的是,韩滉身在官场不自由,心情郁闷的生活状态。
是的,韩滉很早就是郁闷的官场中人了。
和薛稷一样,韩滉也是出身名门世家。父亲韩休,是唐玄宗时的宰相。他以门荫入仕,先是历任殿中侍御史、考功员外郎、尚书右丞、户部侍郎等等这样的京官;到了唐德宗年间,他开始出任晋州刺史、苏州刺史、浙江东西都团练观察使、镇海军节度使等等这样的地方官。
此时的大唐帝国,已处于安史之乱以后的末世。地方藩镇拥兵自重,不听中央政府节制的大有人在。但韩滉却始终忠于朝廷,并且以自己的卓越能力和模范行为,帮助朝廷稳定了东南财赋重地。
因此,贞元元年(公元785年),韩滉被召入长安,任检校尚书左仆射、同平章事、江淮转运使,封爵郑国公。从此,韩滉担当起了宰相的重任。
但他的宰相只当了不到三年。贞元三年(公元787年)二月,韩滉在长安昌化里的家中去世,享年65岁,就此善终。
韩滉对于自己既是画家又是宰相的个人体验,史籍是有明确记录的。《新唐书》说他“以非急务,故自晦,不传于人”,《旧唐书》说他“兼善丹青,以绘事非急务,自晦其能,未尝传之。”
也就是说,韩滉认为绘画这个事儿不是“急务”,不是啥正经事儿,所以“自晦其能”——自己把自己的绘画才能隐藏了起来,也没有传授给他人。
韩滉这样做,很正常。他和身处太平盛世的薛稷不一样,他运气不好,身之所处,正逢乱世。
所以,韩滉的当务之急,不是绘画,而是做一个好官,做一个好宰相,履行自己的岗位职责,为帝国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他不仅自己要这样做,还要以这样的理念去教育和影响别人。于是,在这样的官场环境下,韩滉只能把自己的绘画才能“自晦”起来。
擅长画人的阎立本表示:很受伤
阎立本(约601—673年),是初唐著名画家,他擅长画人,史称“工于写真”。
阎立本留下的名作比较多,有《凌烟阁功臣图》、《秦府十八学士图》、《历代帝王图》、《萧翼赚兰亭图》,其中我们最为熟悉的,则是《步辇图》。
《步辇图》描绘的是唐太宗李世民乘坐步辇,接见吐蕃赞普派来向唐朝请求和亲的使者禄东赞的情景。
画作右边,唐太宗李世民坐于步辇之上,一派中华上国君主的雍容气象;在李世民身边侍候的有9名宫女,分别担任抬辇、扶辇、持扇、张伞等任务,形貌各异,形象生动。
画作左边,手持笏板的第一人,应该是礼部尚书或礼部侍郎这样的朝中高官。因为在唐朝,只有这样的高官才能身穿这样鲜艳的红色官服。
身穿窄袖小绿花袍、拱手肃立、神态谦恭的第二人,就是吐蕃使者禄东赞;而左边最后一人,可能是隶属于礼部的翻译官。
画作表现的,是当时李世民与禄东赞,就和亲问题的问答一幕。而此画之后,就有了文成公主与吐蕃赞普松赞干布联姻这样的民族盛事。
不得不说,此时阎立本手中的画笔,尤胜于所有史官手中的那一管仅能书写文字的史笔。
细究起来,吐蕃使者禄东赞到达长安面见李世民,是在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阎立本在贞观年间,已经是主爵郎中或者刑部侍郎这样的高官,以他的身份,可以正常出入宫廷了。
也许当时他适逢其会,亲眼目睹了《步辇图》中这一幕;也许他就是受到传召,拿着画笔,宛如今日我们拿着相机一样,“咔嚓”一声,记下了《步辇图》中这一幕。
阎立本擅长绘画,那是家学渊源。他的父亲阎毗是画家,兄长阎立德也是画家。
唐高宗总章元年(公元668年),仕宦多年的阎立本被擢升为右相,正式当上了宰相。
正巧,在阎立本当上右相时,姜恪也以战功擢任左相,于是就有人编了他俩一个顺口溜: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
别以为这是夸人,其实这是在骂人。主要骂的,就是阎立本,说他是“应务俗材,无宰相器”,只会画几笔画——“驰誉丹青”,不是当宰相的材料。
其实今天来看,公平地讲,在唐朝宰相中,阎立本的宰相当得并不坏,至少不是表现最差的。咸亨四年(公元673年)十月,阎立本在宰相任上去世。
对于自己的绘画才能,阎立本本人在史料中明确表示:很受伤。原因是因为他曾经亲历了这样一件事:
有一次,唐太宗李世民和侍臣、翰林学士们一起泛舟池上,正好见到池中有异鸟,随波逐流,煞是好看。此时此景,岂可无诗?此时此景,岂可无画?
李世民一边让身边大臣们作诗,一边命人火速传召当时已任主爵郎中的阎立本,要他把这一幕美景画下来。
主爵郎中,就是唐朝组织人事部门吏部下属的主爵司司长,从五品上的级别。主爵郎中的岗位职责,是主管朝廷的封爵之事。
显然,主爵郎中的岗位职责中,并不包括为皇帝大臣们绘画的工作。这是宫廷画师的活儿。
然而,谁让你的绘画才能皇帝知名呢?于是,一声传召,阎立本就得“奔走流汗”、“俯伏池侧”、“研吮丹粉”,认真作画。
此时的阎立本,不仅为绘画绞尽脑汁,同时还“瞻望座宾,不胜愧赧”、“望坐者羞怅流汗”。
为什么他本人会有这种“不胜愧赧”“羞怅流汗”的体验?
因为此时在李世民身边坐着,小风吹着、小景瞧着、小酒喝着、小肉吃着、小诗吟着的大臣中,职务级别低于阎立本的,大有人在。别的不说,那些个号称清要的翰林学士,就都是低于五品的级别。
可为什么人家陪在皇帝身边,喝酒吃肉、赏景吟诗,自己却只能俯伏池边、挥汗作画?
阎立本的结论是:就因为自己会画画!
所以,他在画完了这幅奉召之作后,回家就告诫自己的儿子:“吾少好读书,幸免面墙,缘情染翰,颇及侪流。唯以丹青见知,躬厮役之务,辱莫大焉!汝宜深诫,勿习此末伎。”
既是画家又是宰相,对于阎立本来说,“辱莫大焉”,真的很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