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憨富娃
刘广瑞
富娃家並不富,祖辈几代都老穷,穷到富娃爹,四十岁才娶了个智障女人当媳妇,生下富娃,一家吃喝全靠生产的队救济,栖栖遑遑熬日子。
富娃少吃缺喝,竟能长得粗胳膊壮腿,脸上凸着一疙瘩一疙瘩肉,肚皮也是一坨儿一坨的浓膘托着,于是就走路颠颠倒倒,模样儿像站不老稳,像整日没睡醒,时刻就要打个瞌睡。见着人,就只会龇着牙嘿嘿嘿傻笑,一边的嘴角像半挂起的月牙儿,一边流出尺把长的涎水来,一付憨像,傻傻的憨像,人们就叫他憨憨。至于怎么叫富娃的,不知道。后来我发现,大家说一个人傻的时候,总是说傻傻乎乎,憨憨乎乎。这里人口音重,乎乎总拉成富富,大概再经过聪明人演绎,憨憨乎乎变成了憨憨富娃也说不定了。
“富娃,吃饭没有?”人都见他,都喜欢和他 逗个趣 。
富娃 斜了头, 嘴角拉开老长老长,斜斜地咬着牙,费劲地挤出一个字:“吃——”
“吃啥饭?”人都又问。
“坨——”富娃爹把馍唤做“坨”,富娃也觉着“坨”声好出口,也这么说。
“是狗屎坨,还是猪屎坨?”这显然是逗趣的话,人们也都把脑袋凑成个坨儿,瞪大眯眯的两眼,等待下文。
富娃本来是憨憨乎乎的笑,接着一楞,瞅瞅那些挤眉弄眼,眼珠立刻翻出白,嘴角抿成一条缝,模仿出一个臭哄哄的声音:“屁——”
嘴里崩出一屁,那里会臭呢,但逗趣的人却觉着臭不可闻,自以为受了极大的屈辱。各个怒不可遏,上前对着憨憨一顿拳打脚踢,拽耳朵,揪头发,连踢带拧。富娃也杀猪般嚎叫,扯开洪亮的嗓门爹——娘——瞎叫唤。人都乐够了,精气泄尽了,方停了动作。,富娃也一个翻身,撒开脚丫子往开窜,一边窜,一边回头瞅,一面叭叭地拍响着屁股。
哈----哈------人都乐疯了。
哈哈哈!人都好开心。
富娃有力气,可干不了多少庄稼活,只会打草拾柴,富娃活着好像就是为着拾柴。这也算是给家里帮了大忙:有了柴,生米就能烧成熟饭;有了柴,全家人就能御寒熬冬。对于富娃全家来说,柴草也算半份光景。
一日,富娃扛柴从山上往回走,突地路旁草堆里钻出一条狗崽来,巴掌多长些,毛绒绒的,全身干瘦,肚皮贴着脊梁。大约刚出生不久,对着富娃直哼几,直摇尾巴。富娃见了,立马从身上撕下一片布,把它抱上,喜滋滋地抱回家。
以后,富娃出门,身后就跟了这条小黄狗,像一条小尾巴,跟着富娃摇来摇去。
过了多少时日,谁也没在意,这小狗竟冷不丁地长高了,好粗壮,好威势,一身黄毛顺光泛亮 ,撒开蹄子简直像一条凶猛的小豹子。它依然一步不离富娃,随他上山砍柴,河滩里撒欢。
“富娃,和狗睡觉不?”有人问。
“ 睡----”富娃抱着狗,拍着狗脑袋,把脸贴上去。
“和狗亲嘴不?”
富娃果真努起嘴,凑到狗嘴上亲得吧吧响。
“富娃,唤声爹!”显然,人们总喜欢把玩笑一步步升级。
富娃起先一楞,斜过头,翻出白眼:“屁——”接着,就朝人嘿嘿笑,一边低了头,把耳朵凑上去叫人拧......
然而,再没人敢上前打笑拽耳朵,富娃身旁的大黄狗,龇着牙,吐着血红的舌头,谁见了都心惊胆寒。
富娃因了这条大黄狗,竟地气壮荣耀了,日子也过得富足了。
几乎隔三差五的,这条狗就给富娃衔回一只兔子,或者一条肥肥的獾什么的。富娃真算饱尽了口福,原本多肉的脸上益发的油光发亮,让村里很多人啧嘴巴。当然,福娃依然是憨憨福娃。
每年生产队苹果熟了,西瓜须要看护的时候,最佳的看护人就是富娃。富娃照常白天砍柴,晚上只须到果园里,瓜地里睡大觉。有了这条大黄狗守着,任你多能的小偷都无法靠近。
富娃睡觉就能给家里挣工分,福娃这份能耐,真是叫人眼红。当然,福娃依然是憨憨。
这年,寒冬来的早,富娃早早就在屋里生起火,火势过旺,不料竟燃着了屋顶的干草。无奈屋外正刮着西北风,风助火势,顷刻,富娃的房子就变成一团火。等人们赶过来,富娃的院里都变成了火海,熊熊的火苗象无数狂舞着的蛇,你绞着我,我绕着你,腾着烟雾,夹着刺耳的尖叫声,凶狠得要撕咬下几片云天来。
富娃也挤在人群里,傻傻的发呆。他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观,比过年的篝火要耐看的多哩。
突然,火堆里传出凄惨惨的嚎叫。 噢!是狗叫,是富娃的狗!那只大黄狗还在屋里没逃生......。
富娃当然是第一个听见叫声的。带着一声刺耳的撕心裂肺的嚎叫,富娃冲出人群,发疯似的一头扎进火海......随即,漾出一股刺鼻的烤炙的味道----福娃到底是个憨憨。
富娃冲进火里,就没能再走出来。
火熄后, 人们找见了富娃。他的上半个身子插在倒地的一口水缸里,两腿已烧得焦黑干裂,上边还能模模糊糊地好看清那胖乎乎的脸,咪咪的眼睛,斜斜的嘴巴-----
他的双手举过头顶,紧抱着是那只早已窒息的大黄狗。
福娃,真的是个憨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