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的生命里,都曾住过这样一个朋友

这一年春节回家,那天家里来的客人比较多,我在厨房帮忙。家人跟我说,阿凤来了,还带了一篮水果。我把手上的水擦干,走到客厅。果然见她正坐在沙发上,跟我家的小侄儿一起看喜羊羊动画片。

阿凤是一个生得非常高大,皮肤黑黑的女人,左脸颊上有一大块形似蝴蝶的伤疤,身材非常壮硕,走起路来真的会带风,地板跟着“砰砰”作响。小学毕业之后就没上学了,每天清早起来赶着一群山羊往山上走,她几乎与黑黝黝的羊群融成一片,唯有衣着上的花色显得有些清亮。有时上下学路上我们照面了,她会喊我一声,或者装成怪物猛地吓我,之后自己便哈哈大笑。身上因此常年带有一股羊膻味,这股特别的味道将她与同龄人之间拉开了一个更大的距离。

她全名叫张鸣凤,因名字里带有一个“凤”字,我们习惯叫她阿凤。

16岁的时候,她被自己的奶奶许配出去,对方是一个长得非常高瘦的男人,年龄比她大很多。

知道自己要结婚,她的脸颊蒙上一层淡淡的红晕,因为皮肤本来就很黑,所以这份红晕看起来莫名有些妖娆。她其实不懂婚姻为何,但是她知道结婚需要做什么。这脸上浮起的两朵鲜艳的花朵,就是最好的说明了。她跑来告诉我自己要结婚的消息,我吃惊得眼睛立马睁得大大的。我从没有想过,阿凤真的会这么早结婚。

我们在农村,那会儿思想都比较保守,我从来不敢想结婚的事情,尽管很多与我一般大的孩子都很早辍学后娶妻生子或者嫁人。可那个年龄的我,一心只想好好读书。我以为,等我把书读得差不多了,我就可以乘着五彩祥云到达山的那边。而那边,才应该是我想要的生活。这种信念并非是一日种下的,像教徒的信仰一样,我对以读书来过上新的生活从来都笃信无比。

我一点都不羡慕阿凤要嫁人这件事,虽然她一脸的兴奋,但在我的眼里说实在的甚至有点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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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刚念高三那会儿,阿凤已经生二胎了。我们在屋前聊天,但总也聊不到一块儿去,有时候还有些尴尬。从小我们就喜欢在一起唱歌,都是一些热播剧的歌曲,那时主要从电视剧里学习。阿凤的声音条件非常好,唱《雨蝶》时就已经深深吸引了我,低沉而郁质的嗓音,很适合唱这类歌曲,只要一开嗓,就能让人忘记她身上的所有缺点。

于是,我一直都认为阿凤如果长得漂亮点,或者脑子好用点,就可以做歌手了。因为那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的脑子不太好用。从实际情况看来,这似乎真的是个事实。

阿凤怼我:你还在念书啊,你看我在我们这个年纪都已经生第二个了。说完她自顾自地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一边还说,她的大儿子现在在她奶奶家,她不需要怎么操心。

我想说我们唱歌吧,像小时候一样,但是阿凤似乎很久没唱歌了,她说:唱什么歌,现在的歌不好听,已经没什么兴趣了。

现在我又看到正坐在客厅里的阿凤,脑海里浮起从前我们一起玩耍的一幕幕。我为时间走得太快深觉无力,内心不由得生出一股惆怅来,眼前仿佛看见那两个女孩在屋前唱歌的欢乐画面。

她扎着一个低低的马尾,头发染成亚麻色,皮肤依旧很黝黑,看动画片时和我的小侄儿一起为剧情大幅度地波动情绪,笑起来的声音依旧有掀翻屋顶的魄力,脸上的伤疤也跟着笑声泛出光晕来。

以这样来看,阿凤,还是那个阿凤啊。

阿凤做过一件傻事,让她的奶奶终于忍不住在人前大肆地叱骂她是一个脑瓜子不太好使的女娃。可她依旧不怪,仍是乐呵呵地看待每一件事,像一株仙人掌,不会为秋而伤。实际上,她内心里最崇敬的人就是她的奶奶,那么,对于这样一个人的“评价”,她根本不会当成伤害。

阿凤在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爸爸,关于他爸爸去世的版本太多了,一会是做泥水工被水泥捂死的,一会又是癌症病死的,再有就是一天莫名其妙就没了的。因为没有跟父亲相处过,阿凤并未对外界关于爸爸的传言有所触动。她的爷爷也去世得早,只留下奶奶一个人带着三个男孩在世上,等将孩子带大了,又接着养育起自己的小孙女。终于,在奶奶年纪大了越发觉得孤单时,才带着这个孙女嫁到了我们这个地方。

他们家有些传奇,都是男人的命比较短。先是她爷爷去世,后是她爸爸,后来她的两个叔叔也都先后病死了。只剩下奶奶和家里几个儿媳妇,再有就是几个孙子。在我们外人眼里,实在是很凄凉。

她很早就学会骑摩托车,性格像男孩子,胆子大得很。而我不会骑,胆子小,她总是讥笑我连骑个自行车都扭扭捏捏的,何况摩托车。那日摩托车貌似快没油了,而她又急着到镇上办事,想知道油箱里到底还剩多少,够不够骑到镇上。她想了想,突然想到了一个方法,拿起一个打火机就想伸到油箱里打火照明,被她奶奶一下子抓住手臂狠狠打掉了。

这是她奶奶后来跟我们说的,嗓子也很大(这特质也是可以遗传的吧),作势要将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出来。一边还呼喊着:这样的娃要来干什么,脑子太不好用了。

阿凤的这一出又把我震惊到了,虽然每个人都说这样的事由她做出来一点都不奇怪,但我依旧不希望她被别人嘲笑。我希望我的朋友阿凤,是一个憨实的女孩,但她并非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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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在我17岁那年,我常在周末步行到隔壁的连队去找同学,路上会经过一片林子,通常在那里能遇上阿凤,我们照旧会说说话。如果看不见她,我便隔着一条小河远远地喊她一声,听到她的声音我再走。通常,她会还我一段嘹亮的回应。

那日我像往常一样喊了一声,我听见风的声音缓缓地滑过山林,午后的阳光蒸腾在空气里。我又喊了一声阿凤的名字,对面的山响起了被我刻意拉长的呼声,非常悠长辽远,之后就剩一缕声音的尾巴挂在天空上,最后连尾巴都消失了。大概在我喊了第三声时,阿凤的声音才出现。她从对面走过小桥,河边的草丛里钻出她人高马大的身子,脸上铺着一摊惊人的暗红色的血。

那天午后,阿凤照常在树林里放羊,在隔壁林子里放牛的一位老爷爷突然也到这片山来了。她与他争论,理由是让各家的牲畜在不同的树林里。但是那位爷爷不愿意,反而脾气上来了,用鞭子抽打了身边的一头牛。不知怎的,那头牛突然发起狂,作势要去攻击他。阿凤正好撞着了这一切,她本又是非常胆大的,仗着自己身子粗壮,立马跑到牛的旁边,搬起一块石头就要扔。这头畜生哪里管,直接狠狠地撞过来,阿凤立马后退,撞在一棵树,正好树上悬挂一根摇摇欲坠的树枝,这会儿被撞击直愣愣地就坠下来了……

阿凤的脸花了,结了痂掉了痂,但依旧有一块疤。神奇的伤疤,在几年以后长得有些像一只在飞的蝴蝶。我跟她说,你这疤有些意思,越看越像只蝴蝶。

我后来都很纳闷,是不是阿凤真的不会悲伤,还是,她将所有的伤痛都含在了嘴里,吞下肚里,化作这份宁宁静静的现世安稳。

我笑着走向她,仿佛看见漫山遍野的绿草地上,在一群山羊忙着嬉戏吃草的地方,皮肤黑黑的阿凤正迎着日头专注地注视着身边一只跛脚的小羊,用她的目光温柔地抚摸这个幼小的生命。

后来,她发出“嘿哟”一声,将两头顶角的羊给分开了,在自言自语的咒骂声里,赶着这群羊转移到另一片草地,那条因常年换洗而褪了色的橘色T恤早已经沾上了热热的汗水,而她脸上的伤疤变成了一只扑闪着翅膀的蝴蝶,在骄阳之下温柔了周围的烈焰。

那样的场景出现在无数个艳阳的午后,太阳火辣辣的,而阿凤仿佛一点都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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