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当时年纪小


                                                                                                   一


快过年了,爷爷掏出钱让我去村里的代销社买一张年画。要那种带年历的。爷爷把钱放我手里,你记住了吗?带年历的画子。

嗯,我用力地点头,记住了,带年历的画子。

我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瓦蓝的天。没有风,干冷。冰凌子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寒光闪闪地悬在屋檐下。我把钱藏在棉袄口袋里,袖了手。棉袄袖口是一截袜筒,它的本色是鸭蛋青,因为我经常用它来蹭鼻涕,时间久了就蹭成了黑色,泛着油亮的光泽。临近年关,街上遇到的人都是行色匆匆。爱兰家的院门大开着,天井里像开了杂货铺,带铜锁的大柜子,两头是银抓手的大箱子,老榆木的三抽桌。勒了鸡毛的风箱,粗糙的蓝花海碗,筷子笼,脸盆架,大红的毛巾,画了鸳鸯的肥皂盒。爱兰扛了一根绑了扫帚的长竹竿,穿了她妈一件又肥又大的旧衣服,站在椅子上翘了脚扫屋顶上的灰。我在门口喊她,她一回头,被落下来的灰迷了眼睛。她从椅子上下来,揉着眼睛问我,这是要去哪?我说,我要去代销社买年画,你去不?她回头看了看摊了满院子的家什,不去了,活还没干完呢!我探头瞧了瞧,你嫂子呢?她怎么不和你一起干啊?

她趴在我耳朵上,神神秘秘的,我娘说她肚子里有小孩了,这些活儿不让她动手。

嗯,那你快干活吧。我去买年画了。

远远地我看见了东光,他正从草垛上往下撕麦秸。他是我同班同学,也是我的表叔。但是他一直非常低调,从没把自己当成我的长辈。他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花样百出地欺负我,然后看着我哇哇大哭。我哭着找上门去,他的母亲——我的姨奶奶,有时候是姨爷爷,拿着烧火棍,把他打得吱哇乱叫,满街乱跑。我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吃着嘎嘣脆的炒豆儿,看着他抱头跳脚的样子,乐得哈哈大笑。他边跑边咬牙切齿地说,你个告状精,明天上学给我等着!

他早看见我了,招招手让我过去。我离他远远地站着,他戴了一顶棉帽子,一只帽耳朵朝天支棱着。他用棉袄袖子擦了擦冻出来的鼻涕,你上哪去?

我要去代销社给我爷爷买年画。

我看你带了多少钱?

我掏出钱冲他晃了晃,他很认真地说,一张年画花不了,你等着,我和你一起去,剩下的钱咱买糖分着吃。

我把钱揣进棉袄口袋,美得你,你忘了怎么欺负我了!

他在后面嘎嘎大笑,和你闹着玩,你还当真了!

一踏进代销社的大门,我就看见了五颜六色的年画用夹子夹了,挂在一条绳子上。小纹正在那里聚精会神地数粮票。我仰着脖子把年画挨个看了一个遍。有胖娃娃抱鲤鱼、豹子头林冲、宝黛读西厢……然后,我看到了她:是一个月色甚好的夜晚,她从荷花盛开的水池中央冉冉升起,穿粉色衫着绿罗裙,眼波流转,粉面含羞。她身后的房子里,一位书生正在窗下挑灯夜读。这个呆子还不知道,那个为了爱情甘愿赴汤蹈火、甘愿承受剥鳞之疼的傻姑娘即将去敲他的房门。

小纹数完了粮票,从水泥柜台里探出身子,看中了哪一幅?

我很坚定地指着它,就是这张!

哦,《追鱼》啊。你等着,我给取下来。

欢天喜地地跑回家,在院子里就迫不及待地喊爷爷来看。爷爷打开看了一眼,嗯,不糙。拿你们那屋去吧。过年的时候让你娘贴墙上。

我把画铺在炕上,细细地端详着,指尖轻轻地抚过她的眉眼,发髻,笑靥。心里是止不住的欢喜。

我听见爷爷在院子里和娘说话,让燕平去买年历画,她买回来一张唱戏的。我自己再跑一趟吧。

唉,这孩子,做事真是让人不放心!

我忽地从炕上坐起来,我怎么把爷爷的年历画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二


我和爱兰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画美人。

一开始的时候,我们把纸蒙在小人书上,用铅笔把美人的模样描摹出来。描得多了,手法熟练了,于是自己动手画。爱兰总有传神之笔。我画的美人中规中矩,眉眼鼻子嘴巴一个不少。她只需寥寥几笔,美人的一嗔一笑便跃然纸上。

我不得不承认,画画这东西,需要天赋。

爱兰生得眉眼宽阔,心性却是多愁善感。和她一起看小人书,她看得入戏。每每长吁短叹,什么时候咱也做一回千 金小姐,住在绣楼上,身边有丫鬟伺候。

爱兰是家中的老幺,上面还有哥哥姐姐。除了家里的鸡狗鹅鸭,每个人都可以使唤她。我有两个妹妹,老二跟屁虫一样,老三还在吃奶,放学回家,老三就从娘怀里挪到我的背上。我一天到晚地背着她,她在我后背上趴着,就像木耳长在了树上。

爱兰的那个愿望,我们都知道不可能实现。越是不可能的事情,越是让人心生憧憬。

那一日和小椒子在爱兰家。爱兰偷偷领我们去了隔壁的新房子。她撇着嘴,这是我二哥结婚用的,连个对象都没有,房子早盖好了。我大这人偏心着呢!

房子只是毛坯房,墙角堆了一些不用的农具和粮食袋子。我们三人玩五棍游戏,玩了一会玩腻了。爱兰说,咱玩唱戏的吧?就像咱村里戏班子那样的。小椒子的二婶是戏班里的演员,她说,我见过二婶化妆,咱没有颜料啊。爱兰转身跑了,一会儿的功夫回来了。从口袋里掏出胭脂水粉,这是我嫂子的。又掏出来一些发黑的银首饰,有银耳环、银簪子,还有一对银钗。她小声说,这是我娘的陪嫁,我偷的。

我不禁对她肃然起敬。竟敢偷大人的东西,这得多大胆啊,简直是英雄!

小椒子照猫画虎地把我们每个人的脸都涂成了猴屁股。爱兰从角落里翻出几条冬天的围巾,还有几床花花绿绿的被单。小椒子用围巾沿着爱兰的发际线紧紧地缠了一圈,把银簪子斜斜地插在一侧。爱兰的眼梢高高地向上挑起来,原本五官疏朗的她,忽然有了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媚。她披了黑底大红牡丹的被单,回头笑着问我,看我像不像张五可?

不像。我看像年画里的鲤鱼精。

我们三个人笑作一团。

多年以后读《长恨歌》,读到“回眸一笑百媚生”,我想起了爱兰,想起了那个美丽、忧伤、多愁善感的乡村女孩,想起了她高吊的眼梢、鲜花一样盛开在脸上的笑容。

爱兰如愿以偿地当了一次千金小姐。我和小椒子是她的两个贴身丫鬟,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屁股后边,左一声小姐,右一声小姐地叫着,过分殷勤过分夸张地伺候着。我们学着戏文里拿腔拿调地说话、走路。然后又被彼此怪异的腔调逗得笑疼了肚子。

我们玩兴正酣,爱兰的父亲闯了进来,爱兰一看到她父亲,吓得像遭了雷击,她颤着嗓子,说话都不利索了,大……大大。

爱兰的父亲阴着脸,还是小椒子反应快,她戳了戳吓傻了的我,脱下披在身上的被单往外跑,跑两步又回来,把围巾摘下来还给爱兰。

两人慌慌张张地跑到大街上,我问小椒子,你说爱兰会挨打吗?

不会吧?唉,谁知道啊!

你看你的猴子腚。

还说我,你也是。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小椒子气喘吁吁地追上我,你知道不,爱兰昨晚上挨她大打了。听爱兰娘出来说,咱玩唱戏的,他大本来没生气,女孩子过家家罢了。后来他嫂子说胭脂水粉不见了,爱兰给送过去,他嫂子嗖一下扔院子里,嫌她新婚的东西,弄脏了,不要了。爱兰说,多少钱,我买了赔给你!她嫂子也娇气,说爱兰抢白她,哭得嗷嗷的。爱兰她大就把爱兰打了。听爱兰娘说,爱兰死犟,她娘让她快认个错,不认。她娘让她快跑,不跑。站那里尽着她大揍她。她大后来气得一跺脚走了。爱兰也不哭,一滴眼泪都没掉。

爱兰今天还来上学吗?

去看看吧。

爱兰坐在教室里,正在埋头写作业。看见我和小椒子去了,笑着解释,昨晚上偷懒早睡了,没写作业,早过来补上。

我和小椒子也装作啥事没发生一样,各自回到座位上。

下午放学后,爱兰背了书包往大坝的方向走。我和小椒子跟在后面问她这是要去哪?爱兰说,走到哪算哪。

爱兰说的没错,真是走到哪算哪。最后在一片水塘边,她停下了脚步。

水塘里生满了碧绿的香蒲,几只红蜻蜓颤动着透明的翅膀,在夕阳下闪闪发光。落霞晚照,爱兰盯着波平如镜的水面,脸上是与她年龄不相称的忧伤。

她像是问我们,又像是自言自语,死是什么滋味?

小椒子摇摇头,不知道,没死过。

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我不想活了!爱兰的小辫子被风吹乱了,粘在她流泪的脸上,我有些害怕,上去替她擦眼泪。泪水把她鼻翼处几粒淡淡的雀斑洗得发亮。

我要去死,你俩敢和我一起去吗?

我愣了,迟疑地站在那里。小椒子好像要去领奖一样地站出来,我和你一起去!

她俩结成了敢死队二人组,爱兰拉着小椒子的手,一起往池塘里走去。

我孤独地站在后面,感到被这个世界遗弃了。我冲着她们的背影大声喊,我不想死,我死了,我娘怎么办?谁帮她看我妹妹?

小椒子说,我也不想死,天黑了,我娘该找我吃饭了!

爱兰说,我也想我娘了,咱回家吧。

十岁的女孩爱兰自杀事件最后成了乌龙。我们愈长大愈明白,死,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一件事,生死,不过是在一呼一吸之间。这世上比死更难的,是活着。

为了爱我们的那些人,拜托你,好好活。


                                                                                               三


那个夜晚,月光把院子照得像下了一层雪。布谷鸟在寂静的树林里一声声鸣叫着,夜风从门缝里吹进来,裹着梧桐花的浓香。

月圆之夜,总是让我心生恐惧。在姥姥的所有睡前故事里,无论是神仙,还是妖魔鬼怪,月亮都是一个很重要的道具。神仙要赶在月圆之夜下凡,狐仙要趁着月圆之夜炼丹。如果在深夜,听到有人在墙头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能答应。姥姥说。因为那是女鬼,你答应了,你的魂魄也就跟着她走了。

第二天割草的时候,我讲给花枝听。记住,千万不要答应啊。

花枝坐在坝堤上,她用镰刀一下一下地砍着脚下的青草,我在梦里经常听到一个女人叫我的名字,就那么花枝,花枝的叫。

你答应了吗?

每次要答应的时候,我就醒了。

十岁的花枝一头短发,单薄瘦弱得像一个没长开的小男孩。她娘生她的时候难产,经过几天几夜的挣扎,她活着,她娘走了。她大在遥远的边疆修铁路。边疆太大,大得铁路永远修不完;边疆又太远,远得成了地图上的一粒黑芝麻。

她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

花枝的家在南湾上游的斜坡上,院子里栽了很多梧桐树。春天满树满树的紫色花朵,胖嘟嘟、毛茸茸的,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她家的院子长且深,屋子显得窄小幽暗。花枝的爷爷是一个沉静温和的老人,他总是一身深色衣裤,坐在阳光斑驳的梧桐树下,读一本线装的《三国志》。

花枝家里的气氛阴郁沉闷,两个暮年的老人,一个寡言的孩子。百无聊赖的时候,花枝就坐在大门口,看蚂蚁搬家。

第二年花枝她大,终于修完了边疆的铁路,风尘仆仆地回到父母和女儿身边。很快,花枝有了一位年轻的后娘,从见到那个女人的第一眼起,花枝就不喜欢她。花枝对我说,那个从不会笑的女人,让她的心里就像长了草一样的发慌,害怕。

花枝从爷爷家离开,去了她的新家。一年之后,花枝有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花枝仍是瘦瘦的,她经常回到爷爷和奶奶那里。心事重重地坐在大门口。她不再看蚂蚁搬家。那群忙忙碌碌的小东西,它们好歹也是有家的。

花枝十三岁那年,她大又离开了家乡。

花枝说,我又梦见那个女人了。她一声声地喊我的名字:花枝,花枝。这个声音我像是在哪里听过的。花枝眯起眼睛,仰着头想了又想,我一直觉得那个人是我娘。

花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娘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啊!

那个夜里,花枝因为剧烈的腹疼从梦中醒来,她在床上翻滚,呻吟,直至大声哀嚎。指甲一下一下地划进墙里去,墙上划痕交错,血迹斑驳。她大声地喊着娘啊,我疼啊。娘啊,救救我!

她的后娘,那个从来不会笑的女人,搂了她的儿子在另外一间屋子,对花枝的哀嚎置若罔闻,她咒骂花枝,大半夜的嚎什么丧,让她和她的儿子睡不安生。

哀叫了一夜的花枝,当太阳穿透窗子照在她身上时,她已渐渐冷去。

花枝死的那天夜里,梧桐花合着雨水落了一地,就像下了一场紫色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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