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消息的那天傍晚,沃尔森姆的天空是一片绚丽的瑰红。我提着为下周备用的食材和日用品,从超市里踉跄地出来。走在路上,我抬头遥望天空,不禁感叹:“好美。”于是驻足拿出手机,和朋友一起拍下那片到美国以来头一次看到的别样的天空。宁静的小镇里,我们几个继续前行,回到自己的租房,各自为明天做着准备——下周,我们全新的研究生生涯将从这里展开。
目前我能拥有这一切,我能到这里继续求学,都少不了一个人的默默支持,那就是我的恩师,孙德金老师。这里我不用“教授”映衬他的姓名而用“老师”,是因为我觉得“老师”这个词所能涵盖的意义,远远大于“教授”这两个字。
老师于我有恩,恩重如山。
我的本科专业是康复治疗,和语言学相差十万八千里。奇怪的是,入学时我敲响他办公室门准备和他约谈的那一刻,心里没有一丝的波澜与胆怯,仿佛冥冥中有股默契,将我们相连。开门进去,老师先是一愣,然后微笑说:“你好”。我至今不知道那一愣源自什么,欣喜,惊讶,抑或有缘人间的感应?不得而知。行文至此,忽觉这是一个多么好的能与他敞开话匣的话题,而我却从未向他提起;如今,却再也没有机会向他提起。
老师并没有“嫌弃”我的出身,约谈后的几天,我收到了他的短信:“决定收你入门,希望你能专心学术”。直到毕业谢师宴时才知道,当时老师看中我的是“潜力”。最后一次敬他酒,感谢老师对我这三年的恩情,他只笑着对我说:“家杰呀,好好努力,老师看好你!”
这一句,当时只觉得是夸奖,如今想来,只觉得鼻头酸楚。因为他看好我,所以每次向其他老师介绍我的时候,都不厌其烦地强调我的跨专业背景;因为他看好我,所以在学术会议上给了我很多发言和交流的机会;因为他看好我,所以当我写毕业论文提出极具争议的结论时,他,一个向来在学术观点上倾向传统的学者,选择全心全意地支持我……
原来那句“老师看好你”,不仅仅是他对我的夸奖,更是对我的期许,对我的嘱托;而回想这三年研究生生涯,出于动摇,出于懈怠,我似乎拿不出什么能令他引以为傲的成绩,而他的态度却始终是:“慢慢来,别着急”……这些细节都浮现在点滴之间,粗心大意如我,不知辜负了多少他对我的良苦用心。不能再细想,不敢再细想……
老师不仅仅于我有恩,对于整个师门的兄弟姐妹,都是如此。
作为一名学者,老师固然希望他的学徒都能茁壮成才,继承他的衣钵,在学术界发扬他的研究传统,因此在专业指导上,老师对我们倾囊相授,毫无保留。即使公务再为繁忙,他都要在每周抽出那一个晚上,带着我们读索绪尔,读叶斯柏森,读黎锦熙,读吕叔湘……他说人生短暂,何不多读经典。我们在学术上的熏陶,都来自老师细致入微的研究方法,和一丝不苟的治学态度。这不仅影响着我们为学的方向,更影响着我们今后为人处世、步入社会工作的价值观和方法观。
作为一名导师,他对我们的关心远远超过学习的范畴。在生活、工作上,他都尽全力去帮助任何一个学生,毕业的、在读的,国内的、异国的,中国的、外国的……他说他最不愿学生毕了业就忘了他,他更愿意成立一个家。在这个家里,所有人都是他的孩子,他的臂弯是所有人的避风港。即使我们各散天涯,我们都知道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根,就在这里,从未离去。无论远近,他都紧紧攥着每个人的手,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刻,给予我们温暖和支持。
而如今,老师,您就这样突然松开了手,我们这些孩子顿时像没了根的蒲公英,在悲恸的烈风中飘扬起伏。您怎么舍得,我们怎么舍得。谁能理解这彻骨的悲恸,我只把它压在心底,用学业,用微笑,用交际,用一切方法去逃避,却只在这深深的夜里,它止不住地跌涌出眼眶。还来不及向您诉说这边的生活,向您报告这边的学习,您就走了。还有那么一肚子的真心话想和您说,还有那么一箩筐的人生问题想向您请教,还有那么一个个的专业问题想与您探讨……可我始终觉得时间还很够,未来还很长,我们的机会还有很多……可等我下次回去北语,就再也无法敲开您办公室的那两扇门,再也听不见里面传来的那声亲切的,“请进”……
得知消息的那天傍晚,沃尔森姆的天空是一片绚丽的瑰红。如今我才明白,那是否你与我最后的道别。你说,家杰,我要走了。好好努力,老师看好你。
老师,您放心,我们都会好好努力,而您在那里也请好好休息。再没有复杂的恩怨情仇,再没有劳累的会议讲学,再没有为学科执着奉献的难眠之夜。您终于可以好好休息。您肯定已经和胡先生相见,您是多么想他,而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我们只会加倍浓烈地思念您。
只是,只是,这九月即将到来的教师节,我们手中紧紧捧着的鲜花,应该送往何处?
二零一六年八月三十日 1:05 美国沃尔森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