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顺的一个月,是给十八个聋哑孩子做就业培训,日夜相处、耳濡目染。从始到终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听障究竟给他们带来了怎样的伤害。
人常说逢聋必哑,意思是由于听不到声音导致了不会说话,也就是说大部分聋人的发声器官是没有问题的。那这就直接导致了另一个问题:言语功能的丧失。
这帮孩子对于语言的掌握,要么不会,要么是像这样——在培训结束我乘机返京之前,大家在微信群里以这样的内容奔走相告:仇老师北京飞机。
你能真切地感受到,在这充满语法逻辑错误的语言背后,是他们悲伤的手语和依依难舍之情,以及想让我永远留在他们身边的真心。他们已把我视作他们的一员,而聋哑人的特点是:他一旦从心里接受了你,就永远不会背叛你。
我远道而去,没带晾衣服的架子,一个学员二话不说,拉着我就走,来到他的衣橱前,拿出一捆崭新的衣架,那是昨天刚买的。他示意我尽管拿去用。在他们来说,你的需要就是他的需要,能帮忙你打心眼里高兴,还有自豪。
曾经由于某种原因,我向一个学员借了两百块钱,后来还钱的时候他先是惊讶地看着我,马上连连摆手表示不要,于是我不得不在错愕之后,耐心地打手语跟他们解释“社会规则”。
我们做的是就业培训,这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内容,他们早晚要进入社会,必须懂得并运用这些规则,而不能仅“以心相见”。
出于工作需要,我突破了他们的防线,碰触了他们的内心,真实而柔软。
这种如溪水般清澈透明的情感交流,于我只存在于少年时光的记忆里,长大成人后就没这么“自在”了。
但我必须重建他们的防线,以应付社会。无论从认知与思维还是从情感与行为的表达,我发现他们跟小学生上下仿佛。
那段时间,我经常站在“常人社会”与无声世界的边缘,审视天真并感慨:很多女孩是很漂亮的,一脸灵气,就是听不见,只能打手语;很多男孩也是很英俊的,却连手语都不会。
于是我还是在想:语言的缺失到底影响了什么?
下面就是我搜集到的所有答案。
首先,思维的产物是概念,概念又以词来表现。个体掌握概念的层次反应了他的思维水平发展。也就是说,概念与词的缺乏,影响智力发展。其次,个体的社会化从掌握语言开始,全部社会化又是以语言社会化为条件。这意味着语言缺失,会导致一个人的社会化程度不足,而社会自我又是自我概念的核心。
这意味着他们的社会化程度是低的,就像罪犯和边缘人;又由于“思维的产物是概念,概念又以词来表现”,所以他们的思维发展受到了遏制。
然后巴浦洛夫说,人的心理、人的一切智力活动和随意运动,都是对信号的反应,都是条件反射。那么,以语言和词为条件刺激所形成的反射,属于第二信号系统,它属于神经系统的高级部位的机能活动,故巴浦洛夫的研究被称为“高级神经活动反射学说”。相对的,第一信号系统是人和动物共有的,以现实的具体事物为条件刺激的条件反射,是所谓低级神经活动,包括无条件反射与本能。
那对聋哑人来说,第二信号系统基本是缺失的。
随后符号互动论(詹姆斯)说:语言是心智和自我形成的主要机制。人与动物的主要区别是人能使用语言符号系统。人际符号互动是通过自然语言进行的。人通过语言认识自我、他人与社会。如果人没有使用符号的能力,那么其心智与自我乃至社会就会处于混乱,或者说失去存在的依据。
由于缺乏“语言符号”的互动,自我与心智的形成“处于混乱”。
英年早逝的维果茨基的“文化-历史理论”也说,人的高级心理机能的发展是由社会文化历史因素决定的,心理的实质就是社会文化历史通过语言符号系统的中介而不断内化的结果。各种符号是人类精神生产的工具,语言符号是使心理活动得到质的变化的中介。儿童掌握了语言符号,才能真正使低级心理机能转化为高级心理机能。由于使用了“低级”与“高级”的词,就显得问题更严重了。
这就更加开明宗义了,直接提出高级心理机能是“社会文化”内化的结果,而社会历史文化只能以“符号系统”作为中介,这也是语言或词的重要性。
这是理论层面的解释。其实聋哑人问题的严重性在于现实层面:他们常常陷入沟通不良导致的闭塞与退缩,以及生活目标的缺乏。
你很难跟他们讲大道理,一是手语的限制,二是他们无法理解概念。因此他们就在巴浦洛夫第一信号系统的支持下(手语、表情、身体语言等),简单地生活、痛并快乐着。
事实上我发现一个月下来,他们于我的影响也是蛮大的:他们出于本能向我敞开了心扉,我则投桃报李,以致当我即将离去的时候,他们想尽办法挽留。
随着离去日期的临近,这种压力在他们心里越积越大,终于有一天,以哑剧的形式表现了出来。当时我带着他们在车间实习,中场休息的时候,他们又询问起我的归期,有的人撇嘴有的人摇头,有的人做出飞机飞行的手语。
这时,另一个学员用手语表示天降大雨,飞机飞不了,然后看着我笑,我用手语表示“等”。学员微微一笑,打出飞机坠毁的手语,又看着我。我说那就坐火车,他又表演了火车出轨。我说坐汽车,结果汽车掉下了悬崖……反正最后的结果是:我的自行车半路爆胎、骑的马也中途饿死、我徒步却发生了地震。
这就是他们的方式:不惜让我遭遇各种大灾大难,只为真心挽留。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他们实习结束,我拒绝了“留下来一起工作”的单方邀请,打道回府。一个月的手语交流让我觉得世界平静了很多。
但一下飞机之后的人声与噪音,以及看到一张张布满心机的脸,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智人的世界、自己的防线不固,于是万般无奈地笑了,回响着老子的话:智慧出,有大伪。
回来后经常有朋友问起,此行如何,我说学会了好多自然手语。他们又问这群人怎样,我说:我们(智人)缺心眼时的那种天真,刚好抵达他们的可爱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