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晏几道的词，之前一直是不屑研读的。

最早读词独爱豪放词，是以最崇苏辛，东坡豁达，稼轩悲豪，确实天下无二。然单以一作而论，词中豁达当首推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悲豪自然要数岳元帅的《满江红》冠绝千古词坛。此为闲话，后不详述。

后来接触面渐广，纳兰性德、柳永、李煜、冯延巳，四者作品情深境高，言真语妙，亦为我所好。四家风格各有千秋，虽非婉约词中正品，却仍可归在婉约一派。（纳兰偶作豪放之词，但以怀人悼词闻世，算作豪放或是婉约都有失偏颇，只是如此铭心沥血之作，归置豪放一派未免太不合适，两相权衡记在婉约一派。）然而对于秦观、晏几道等人之作，却一直无法欣赏。《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曾言：“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实罕其匹。”秦观和晏几道的粉丝，一向喜欢把此二句挂在嘴边，逢人便吹，显得偶像很是牛逼。我实在不解，因为把这两句翻译成现代汉语，当如下“秦观、晏几道，都是旷世的蛋疼的人。平实的语言，在他们笔下都显得那么蛋疼，纵观两宋，找不出第三个这样的人。”

一个男人，一辈子事业不思进取，最大的梦想便是歌伎舞女的石榴裙，写出的作品，终少了一份阳刚血气，此为一。二者，小晏一生最大痛苦便是想妞，虽历家道中落，词作却少有这般感慨，便是有，多半也要绕回到妞身上。是以造语如何精绝，较之容若、耆卿壮志未酬之慨，后主亡国之悲，难免觉得有小题大做之嫌。

直到近日，读到晏几道《小山词》自序中一句“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对于小晏的一切偏见，至此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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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很多朋友解释过原因，为什么我不喜欢高楼林立的繁华区。

我的观念里，天空是神圣的存在。人类已经肆意地改造了大地，便不该再妄想染指天空。穹窿是大自然的眼睛，它用默许地目睹着悠远历史长河中人类所为一切。然而在这个时代，人类回报大自然宽恕的方式，是用一座座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刺向大自然的眼睛，最伟大神祈的眼睛。人类拥有了科技与文明，便忘记了最初谦卑的姿态。巍峨耸立的高楼，如同人类对天空竖起的中指，象征着蔑视与挑衅。

大自然是宽容的神，不至愤怒以惩戒人类，却也不是全无警示。夜色降临之时，无数高楼在黑色天幕下投出狭长的影子。然后灯火明灭，静默的建筑有了生命，就像古代陵墓里一有盗墓者闯入便会哗啦啦抖落身上石渣动起来的恶魔雕像。那些在阳光下彰显人类骄傲和贪婪的现代符号，在夜里变成了感知神祈召唤而解除封印苏醒的巨人。它们矗立在黑夜的阴影里，带着羞辱和不齿的表情俯瞰着脚下渺小而无知的生物。

我发表完这些言论，一般会得到三种回应。第一种是“扯淡，谁不知道你恐高。”第二种没这么客气，就一个字，“滚”。相比之下只有第三种态度温和，不过也只有一个字，“哦”。

二

日前构思写一篇武侠小说，其中有四个杀手，名字里分别含有“老弱病残”四字之一。几日内，老，弱，残都想到了满意的名字。唯独“病”字，最后绞尽脑汁，拼出个名字叫“病祸殃世”。可是自己觉得一杀手叫这名字实在是太过霸气，不够低调。

然后看到了《小山词》自序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一句，忽然觉得，一个酲字，一个愠字，着实值得玩味。酲，病酒也。意思是酒醒后神志不清的感觉。析酲解愠，酲作名词解，形成并列短语，晏几道的意思是“我的词尚不能一抒醉时感受，一解愁怀。”可是，如此理解，总觉雾里看花，只得表象。此时灵飙一闪，脑海中浮现四字，却是久思未果的“病”字人名，是了，就叫“病酲了愠”了。“病酲了愠”，病作形容词解，酲作动词解，意思便是一醉了愁。一瞬恍然，其实叔原本意，并非析酲解愠，而是病酲了愠。晏几道的词，只是用来灌醉自己的酒而已，酒醉人，词醉心。如此一来，世间词评，皆不适用在《小山词》上了。这谭酒，我只酿给自己，你爱不爱饮，他娘的关老子屁事。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这样的词，不似酩酊之语，更似令人酩酊的酒。

2

芝加哥的downtown，同样的高楼林立，同样的令我厌恶。然而从Michigan Ave往回程的地铁站走，有一段我中意的景致。走在人行道上，右手边是一排不高的红砖建筑，不少店铺的门开得比路面还低，向下走几节石砌才能够到，天暗的时候，店铺内会透出暖色的灯光。再往前，穿过十字路口，有一家名叫Downtown Hotdog的小快餐店。第一次来downtown，便是在此填饱的肚子。后来，downtown来了不少次，downtown的餐馆却只来过这一家。因为便宜，而我又不知道哪里还有便宜又不难吃的食物。

冬天还没来的时候，可以坐店外的露天座，天上阳光和煦，路上美女养眼。有时候，鸽子抻着脖子蹦跶过来，一开始我习惯性地丢薯片给它，可它从没理过我，于是后来我知道鸽子是不吃薯片的。还有时候，华丽的复古马车滴溜溜地从大街上经过，我一边嚼着热狗，一边想着初来芝加哥自己看到街上马车经过就掏出相机拍照的样子，然后在心里笑骂路上正在拍照的人和我当时一样二。

于我，Downtown Hotdog只比downtown多了hotdog一个词，就像“沙漠里的绿洲”之比“沙漠里”多了“绿洲”一个词。

3、三

上文花了很长时间来说大自然是有灵魂的，酒也就有灵魂的，其实想说的是，很多的物体都是有灵魂的，城市亦然。

纵横的街道和城轨是芝加哥的血脉，从湖岸吹来的风是芝加哥的呼吸，而它的灵魂，漂浮在城市的半空，狡黠地幻化成不同的模样，静静地对视着仰望它的人。坐在Downtown Hotdog露天座的时候，我觉得我是最接近这个城市的灵魂的，因为于我，Downtown Hotdog便是这座城市的心脏。

许多在异国城市游历的人，都想过描绘那座城市的灵魂。在芝加哥的四个月，我盲目添寻合适的词句，真正动笔的时候，却融成七字：梦魂惯得无拘检。随即，晏几道和芝加哥合二为一，无比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