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白银时代
1
“二〇一六年九月一号,张晓明踏入高中校园成了陶李芳的后桌。”——我的所有小说,都是这样的开头。男主角的名字总是在变,有时候叫张晓明,有时候叫舒唐,但其实他们一直是同一个人,换句话说,也就是“我”。女主角的名字也总是在变,有时候叫陶李芳,有时候叫王小璐,而她们也一直都是同一个人,也就是“她”。
“我”的人物设定也总是在变。有时我是“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但其实万分孤独无比渴望温暖与爱却害怕受伤于是以冷漠的态度作为坚硬外壳将自己紧紧包裹的天才学霸”,有时我是“身为富二代成绩差花钱走后门进入重点中学但对此颇为不齿不想要家里的钱只想自力更生每天上课睡觉不思进取满口黄段子整天刁难女主角以此隐藏自己对她的一往深情的中二少年”。这么多个“我”——简称“我们”——除了都喜欢她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因为我的编辑告诉我,小说不能写得像现实一样千篇一律了无新意。写了这么多千奇百怪的“我”,我都快搞不清真正的自己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了。
这个事例告诉我们,一个人永远无法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永远都只能是别人眼中的那个样子。
而我的读者们又都是些受够了一成不变的生活又不敢贸然改变、想在小说中体验一把别样人生的家伙。因此我又必须写得贴近现实,便于她们将自己代入角色。所以不管我的女主角换了多少个名字,都永远是个“一心想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但成绩不咋不敢谈恋爱但是由于长相可人所以总是被一大帮男孩子包围”的脸上有对酒窝的短发女生。
我的编辑曾经叫我把她写成长头发,因为长发女生比短发女生稍微多一些,这样就能更好地“迎合主流读者群”。但是我不肯。我告诉她“有很多长发女生都受够了一成不变的发型又不敢贸然剪短、想在小说中体验一把别样发型”。于是她的发型得以保全,可喜可贺。
她现在可能已经留长了头发先染后烫,在马路上擦肩而过我都认不出来那就是她。但她在我笔下的形象却始终如一,永远是最能揉碎我心的模样。现实中的她将在时间深处的罅隙里日渐苍老,而化作文字的她却能跨越死亡永远笑靥如花。这就有点诗意了。
这个事例告诉我们,他人永远不可能是他们原本的样子,而只会永远是“他们在你眼中的样子”。
2
我和她的故事总是发生在高中校园里,并且总是我苦苦恋着她而她则对我不理不睬。我已经出版了十三部小说了,部部如此,写得我都腻了。“根据市场研究调查报告,你的核心读者群是女高中生,所以你一定要写贴近她们日常生活、能让她们产生代入感的故事。”我的编辑如是说。这个事例告诉我们,作家是没有权力决定该写些什么的——读者才有这个权力——她们想看什么,我就得写什么。所以你也可以说,其实作者不是写书的那个人,读者才是。
我也曾经提议过写一写发生在不同背景里的故事,比如说初中或者大学。“不行,”我的编辑客观冷静地驳回:“写初中生谈恋爱算是早恋,不符合我国现阶段国情,领导上不会允许的。写大学生谈恋爱,女高中生产生不了代入感,不会买账。而女大学生天天忙着谈恋爱,没空看也没必要看你这矫情的小说——说到底你的小说是用来安慰那些空虚寂寞又被关在教室里压在高考下的女高中生的。”
她说的太他妈有道理了。我甚至相信了,在中国古代也存在着和我类似的小说家,专门写有大量性交场面描写的黄色书籍来安慰那些空虚寂寞又被关在皇宫里压在皇权下的太监们。
我反反复复书写我的高中时代,其中有很多细节都是真的,比如学校四楼男厕总是没水的马桶,比如不狂奔着去就打不到饭的食堂,比如夏季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淹没了我们心爱的小卖部,再比如我曾经爱上过一个姑娘,留着齐耳短发,笑的时候会有一对酒窝,皱眉的时候也会有。后来她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也一直没能找到她……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写的那些堕胎也好打架也好车祸也好失忆也好,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但是我爱她,这是真的。就为了这一点点真实得以存留,我编出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故事。
3
我总是在写我的高中时代。那时候我们总是向往大学,坚信着那就是苦旅的终点,是人生的黄金时代,到那时候我们终于逃脱了高考的魔爪,可以熬夜打游戏旷课睡觉谈恋爱。我们向往大学,仿佛我们的一切伤痛与苦难都能在那里不医而愈。我们向往大学,坚信着能在那里找到契合的伴侣,完美填满心灵的缺口,而我们业已一路孤独至今。我们痛苦,于是越发向往美好的未来;我们向往未来,于是我们越发痛苦。
老师和家长们也向我们不厌其烦地描绘大学生活的美好,就像摩西鼓舞犹太人们横越无垠的沙漠寻找应许之地。我们踏进沙漠,干渴得快要死去。正是这干渴鞭打着我们相信神和他应许的福地,鞭打着我们踽踽前行。
她也是这么说的。“不可能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只会徒增烦恼。”
她说:“等以后就好了。该有的总会有的。”
我就是靠着这几句话活下来,一步一步挨过茫茫的沙海,到达旅途的终点。
她说得没错:“该有的总会有的。”大学里有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女孩子,你想找什么款式、什么型号的都有。
但是唯独没有她。
大学时代的确是一个人一生的黄金时代。但我在我的黄金时代里总是怅然若失。不仅仅是因为身旁没有她。并且这种失落感在日后漫长的无数季节里逐渐水落石出。我时常回望我的高中年代,那时苹果尚青,是认认真真地欢笑与流泪的年纪,是我的白银时代。
白银时代的人们还尚未见识过广大的世界,因此他们得以轻率地相信大人们的说辞,相信世界无比美好,相信未来无限光明。而等到了黄金时代,他们发现,其实这个世界也就这么回事嘛,没什么了不起的。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们如从前般向往了。
于是我们怅然若失。
4
我一直想找到她。
高中毕业之前,我把我在高中时代写下的所有关于她的小说——也就是我写的全部小说——打印成册拿去给她看。她看完之后说我很有才华,将来一定会成大器的。她夸我的时候我很难过,因为我写她不是为了这个。但正因为她说的这些话,我才得以一遍一遍地书写我和她的故事,直到现在。
我一直想找到她,这句话是假话。其实我一直在逃避着见她。我怕我找到的会是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留长了头发先染后烫,脸上的酒窝也隐藏在无数皱纹中再难寻觅,而我所寻觅的,却不知道在哪里……
高中毕业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