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醒过来。”
林一睁开眼睛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来自一个并不熟悉的女声,这句话没来由地让她以为自己被捆在某个阴暗的地下室,嘴里塞着破袜子,面前坐着美丽妖艳笑容肆意的绑匪。所以在发现自己仍然坐在屋子里时,林一是有点失望的。
立在桌旁的唐老鸭闹钟掉了嘴巴,接口处留下小小的o型瞪着她,铁质的指针缓慢而精准地走向三点。它不喜欢林一,因为林一害它失去了嘴巴。林一也不喜欢它,因为它是林一母亲送的。但她需要一个闹钟,它需要一个主人,于是他们还是安静地互相怒视着,日复一日等着对方先被扔进小盒子。
喝干的茶松垮地堆砌在杯子里,暖黄色的台灯昏昏欲睡,不断撞碎在窗户上的雨滴留下灰色的长条水迹,房间里弥漫着潮湿而松软的泥土味,一切都很正常。不正常的只有林一,大汗淋漓地坐在不太稳的木板凳上,不断深呼吸来缓解快要冲破耳膜的心跳声。她丢失了二十分钟的记忆。
她猜自己大概是睡着了。能够直挺挺坐着睡着通常只有两种解释:第一,太累,第二,有嗜睡症。但林一不累,她也没有嗜睡症,她只有失眠症,焦虑症,或许还有妄想症。
过去二十分钟里她做了一个复杂的梦,但所有片段都像模糊参数过高的视频,她记得的只有那句没有上下文的“醒来”。遗忘让她感到焦躁不安,却又有一种终于放下负担的释然。林一试图把注意力从难以解释的矛盾感中转移出来,转身看向床上躺着的米白色相册。那不是她的东西。
硬壳封面闻起来像长满毛刺的粗劣塑料,野蛮地冲撞着林一的鼻腔。相册的每一页都装满了六寸照片,它们都只有一个主角,一个女人。短发长发,室内室外,正面侧面背面,躺着坐着站着,每一张都是她。
照片里的她看起来乖巧干净,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两轮小小的月牙。最后一张照片里,她穿着婚纱站在草坪上,怀里抱着一本相册——也许就是她正在看的这本,它们有一样的外壳。林一不记得这个女人,但隐约觉得她们是认识的。
她把照片抽出来拿到眼前,在女人脸上印下浅浅的指纹。这张里的女人没有笑,只是直直地盯着镜头。在对视持续三秒后,林一突然听到清脆的“咔哒”声。相机的绳子在脖子上轻轻摩擦,沉重的机械感生硬地嵌在掌心,她紧紧捧着相机,小心翼翼地咽了咽口水,手指在按钮与机身之间游走,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呼吸急促而压抑。
潮湿的草叶扫过裸露的脚背,带来细碎的瘙痒感,她在低头的一瞬间突然清醒回到房里,捧着那张照片大口喘气。尖锐的真实感让她难以分辨这段记忆属于过去还是梦境,但潜意识告诉她,她曾在某个阳光灼热的傍晚站在草地上。她记得镜头晃过女人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唇,耳朵。她记得那只式样简单的耳环。
纯银的圆圈裹在右耳耳垂上,二者间留下些微空隙,在太阳下泛着柔软的光。另一只躺在她的手里。她轻轻拨开女人左耳边的碎发捏起耳垂,温暖与愉悦在指尖蔓延。耳针缓慢地穿过耳洞,女人转过头笑得灿烂,在她的唇边印下一个吻,尝起来像甜度刚好的棉花糖。她靠着林一的肩膀,短发带着生姜的清香,米白色的相册敞开着躺在米白色的棉布长裙上,她放进了第一张照片。
米白色的相册躺在林一的大腿上,她的手掌覆在粗糙的封面上,凹凸不平的颗粒此刻带来奇怪的熟悉感,让她想起一个遥远的拥抱。那个人的骨头硌得她有些疼,身体却是火热的。她抬起头去吻女人青肿的眼角,滚烫的泪水自脸开始熊熊燃烧,从头到脚,洁白的婚纱变成灰色的粉末,在火光中不断扬起。林一的母亲拼命拽着她的胳膊阻止她冲过去,女人对林一露出一个模糊的微笑。
“然后,醒过来。”
睁开眼睛的林一躺在阴暗的地下室里,耳朵里充斥着剧烈的心跳声,警笛声,混乱的脚步声与叫喊声。她被抬上担架,咳嗽的时候被喉咙涌出的血呛到。一张张陌生的脸从眼前闪过,她转过头,看到地上僵硬地蜷缩着一个男人。
“真可惜。”
“你说他吗?”
“可不,刚死老婆没几天自己也见阎王了,这家最近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人啊,真是说没就没。”
“要我说一点都不可惜,谁不知道这男的打老婆啊,警察来好几次了都。整天看他家女人出来遮遮掩掩的,脸上都带着伤呢。不是说他老婆的死……”
“没证据可别瞎说。只是这凶手一小姑娘,年纪轻轻有什么想不开的,唉。”
林一笑着合上双眼,银耳环在急救灯下泛着柔软的光。
这次,就不要再醒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