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会生生世世只爱我一人。
（一）
“哎呦！”风和应声抬起头，背篓里的半支梅花应声掉在地上。他低下头，看见一位身着白裙的女子正揉着自己的脑袋。
“你是谁，撞到本仙还不快快道歉？”她半抱着身子，抬头看着那个自己撞到的男人，她是无名的散仙，却突然想要耍一次赖皮。
“姑娘……”风和看着她，一双杏眼直勾勾地看着他，淡粉色的双唇微微嘟着，像是两片桃花。风和原本还想争辩几句，但是看着她那张润玉一般的脸，竟然一时想不出要说些什么。
“哼，我乃散仙雪葵，再往前便是仙山，你是谁？无事的话，请回吧。”雪葵奉命守在山脚，听闻山上有一株白梅，千年一开花，以其配山泉饮之，便可得长生。她一拂袖，一阵清风就从脚底和指尖生出来。
雪葵从来没去看过，只听过往的仙人这样说。千年前，她也不过是山下的一只小鹿。在仙翁身边修行，终于得道成仙，但是还是没有什么工作，只教守在山下，莫让人、魔两界叨扰。
雪葵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手足无措的男人，粗布衣衫，身后的背篓里盛满了山柴，磨得发亮的斧头压在最上面，脚边放着一支梅花。
“在下风和，住在山下的村子里。如此便不打扰姑娘清修了，告辞。”风和行了礼，他曾听人说，这地界是修仙的风水宝地，没想到今日得见仙山，想来是正好漂移到此处。想到这儿，风和拍拍衣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就当是一场梦吧，想要转身离开。
雪葵低下身子，捡起了地上的梅花，火红的，像是燃着火苗的枯枝。“公子留步。这梅花火红，但是今日仙云飘渺，白色才为佳品。”说罢，将梅花放进衣袖，转眼间已成了雪白，犹如雪塑的一般。
雪葵将梅花递到他的面前，风和顺手放进了背篓里，再次谢过了，才离开。
风和每天砍柴，偶尔遇见雪葵。
“今……今日我不当值，出来转转。”雪葵的脸蓦地红了起来，两只葱白的手揉着裙裾。
风和没说话，之前那支白色梅花还在家中的陶罐里盛开着，不曾凋零过，他是真的遇见了仙子。这种想法自然让他想要和雪葵保持距离，或许这样他就可以渐渐远离这一段不平凡的记忆。
“你为什么不说话？”雪葵跟着他，像是一头小鹿，一双浑圆的眼睛滴溜溜转着，仿佛要说话。她已经太久没在人间生活过了，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若不是那天的巧遇，她也不会认识风和，这样她也就不会萌生走下山去的想法。
也许，我就不该问你这个问题。
（二）
好像雪葵见风和的日子越来越多，风和渐渐没有那么抗拒，仙山飘走还有些日子，毕竟天上与人间的时间流速并不相同。
索性逗逗这头小鹿，自己的生活可能也变得不再那么无趣，风和总是这样想着，用一只梅花牵着她的手。
“你带我去你家好不好？”某天，雪葵用同样清澈的眼神看着他，她想要尝一尝人间的美食，她吃够了山上的梅花。
手中的梅枝晃动，明明没有牵手，风和却觉得，一阵温热从手心传来。他默不作声，大概这条路就是回家最近的路吧？他这样想着，走向了远处的院落。
已经是晌午，袅袅炊烟在各家房上飘荡着，风和将昨日的剩菜简单热了热，平时他就是这样吃的，本来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简单吃了点儿，雪葵在饭桌上滔滔不绝，一双眼睛闪着光，风和看着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不是那种爱笑的人，生活给了他太多的艰辛，可是看见雪葵一副呆呆傻傻模样，风和一时忘了种种难处，跟着一起谈起天来。
“我觉得今天的梅花不错。”雪葵将白色的梅花从袖口拿出来，摘了几朵泡茶。
院子里还有一张石桌，风和请人在上面刻了棋盘，闲时就坐在院子里下棋。“你也会下棋吗？”雪葵看着风和，他穿着粗布衣裳，衣袖有些破旧了，看不出他也是个文雅的人。
“家父以前曾是围棋圣手，后来被歹人陷害，双亲枉死，家道中落。现在虽在这儿艰难维生，生活的乐趣也不能少了。”风和说着，喝了一口茶水，父亲教过的东西他还历历在目，至少他以前也是除了父亲再无敌手。
“仙翁也是个下棋高手，我以前总是在看的。”雪葵趴在桌子上，流苏簪子磕着茶杯，瓷器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看着她，眉眼之间闪着流光，一双眼就像是白玉和墨玉做成的棋子一般，静谧沉稳，但是在眸间透露出点点的灵动，像是雪花一样的光泽。
“怎么，你也有兴趣下棋吗？”风和把桌子收拾干净，拿着掸子走到外面，扫掉了桌上的积雪。
雪葵兴冲冲走到外面，像一只眼睛里充满好奇的小鹿。“好啊好啊，我也会一些。”葱白的手指帮忙一起把桌子上的雪弄干净，然后指尖变得通红。
“太冷了吧，我用掸子就好了。”风和拉起她的手，吹了两口热气，又使劲揉了揉。
“不必了，我可是神仙，不会死掉的那种的。”说这话的时候，雪葵少见的有一些伤感。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空气蓦地热了起来，冰冷的积雪仿佛要融化了，雪葵挣脱了他的手。
我不该想到，我是长生不老之身。
（三）
三年很快过去，雪葵几乎每月都来找风和玩，每次都手捧梅花，不管是春秋冬夏。
一切都变得习以为常，可是时间流逝，一切都要停止。
在仙山上，大概只算作是三天日子吧，但是在那两个人的身上，已经用三年的光阴将心都融在一起。
风和时常在想，如果她离开，自己是不是就会变得和以前一样寂寞，每天砍柴，每天睡觉，这样平淡的生活，现在却叫他觉得乏味，他害怕过去的生活。
“你要走了吗？”风和换掉短褐，穿上了蓝衫。
“我……”雪葵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再过几天就到了约定离开的日期了，仙山渐渐飘离。
他们注定分离，不管是知己还是恋人，以后都只剩下回忆还有带着熟悉气味的空气。风和会有属于自己的家庭，一个新的开始，而雪葵继续跟着仙翁修习。一切看上去都是最好的安排，可只有他们两人觉得，这是最痛苦的离别。
雪葵知道，风和会有自己的生活，可是没有她，所有的幻想都让她无比嫉妒。她长生不死，还有机会回来，可是风和肉体凡胎，在她看来，他的老去与凋落不过是眨眼之间，仙山再来，已是百年以后的事情了。
她突然想到了仙山上的那棵梅花。
此时的风和，也想着要如何才能得到更多的时间等她回来。毕竟人不能改变整座大山，但是改变自己就显得太容易了。
“诶，这仙山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有的，若是有缘人，还能和仙翁对弈，听说赢者可长生不老呢。”风和在卖柴时，听见街上的行人这样说。
他几番询问，终于知道了登上仙山的方法，在一个清晨到了山间梅花盛开之处。
“啊，这香味真是清冽，”一位长须老者缓缓走来，“先生可愿让我饮一杯？”他笑着，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古稀之年的和蔼老人。
“仙翁请，”风和将茶杯递到老人面前，他用杯盖撇了撇，深深吸了一口气。“在下听闻与仙翁对弈，若得胜，可取长生不老之身。”风和恭敬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
“哈哈，世人皆是如此啊。但是今日有梅花茶，也算是填些雅兴了，”老者捋捋胡须，抬手间，面前出现一个棋盘。“年轻人，今日你让我饮了好茶，我便承诺：赢，赐你长生不老之身；输，赐你长生不老之身。以谢你的好茶。”
风和觉得，眼眶都湿润了，这明显就是想要实现他的愿望，不论输赢。果然雪葵送他的梅花是难得的佳品，而这几年，他也跟雪葵学会了梅花茶。
或许是因为奖励太过诱人，让风和激动难耐，他输了这盘棋。
但是仙翁只是一笑，天空中突然闪过一道雷声，他抬头，停了一会儿，又说，天机不可泄露。风和取得了长生，他可以一辈子在这里，等雪葵的出现，他不怕孤独，只要雪葵在就好了，只要靠着他们源源不断的制造回忆，他可以长久的等待。
我输了。
（四）
过了一个月，仙山已经离开，可是风和再没见过雪葵。
风和想着，也许是太过匆忙，来不及道别，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有机会再与她相见。
再见到雪葵时，她的脸色煞白，只是用尽全力扯出笑脸，然后顿然倒地，任凭风和怎么呼唤，都没有醒来。
“风和。”三天后，雪葵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叫他。他深情地注视着她，双手不敢太用力，小心翼翼地抚摸她的脸。
“我在呢，”风和笑了，样子很好看，他转身倒了一杯水给她。“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双眼里盛满温柔，他想追问，可又怕太过急促，让她更加虚弱。
“我啊，太久没有吃过梅花，觉得有些无力罢了，我可是长生不老之身，死不掉的。”她的嘴唇还是有些泛白，却还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让他放心。
风和本想告诉她，自己已经长生不老，可以永远相伴相随，但决定等她好起来再一并告诉她，算是双喜临门。
“我可是给你准备了惊喜，这段时间，你要多多休息。”风和说完，去院子里折了些梅花，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自己从山上移植了一棵梅花，以后她想吃想喝都可以随时摘了新鲜的。
“嗯嗯，那是自然。”雪葵点点头。
可是每一个打雷的雨天，雪葵都浑身疼痛难忍，口吐鲜血。
“到底是怎么回事？”风和注视着她的眼睛，手里抓着沾满血的手帕。
“无事，我乃散仙，不会死去的。”雪葵总是用这句话安慰他。“只是离开了仙山太久，也太远了，有些不适应罢了，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
“我知道，你要快点儿好起来。”风和总是再没话说。
可是某天回家的时候，风和见到的，是再也不会回应他话语的雪葵。
“雪葵，你休要再睡了，快醒醒。”风和握着她的手。
“今日梅花上佳，我给你煮水喝。”
“你可长生不死，不要再逗我了。”
“我一直握着你的手好不好？”
“我喜欢你，等以后，我娶你好不好？”
风和把话都说尽了，可是雪葵紧闭的双眼就没有睁开过。
风和再没动过自己的身体，他一直握着她的手，直到雪葵的身体变成一堆白骨。
“呐，你不是说，你长生不死吗？”风和的眼泪顺着他的脸滴在手上，在滑进雪葵的骨节之中。
衣裳落满了厚厚的尘土，床围结满了蛛丝。他本以为，一切都是一场梦，仙翁说的也许是句玩笑话，他输了棋局，所以根本没有长生不老。
可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久到风和都不记得到底是哪年哪月，她走了，可是他还没死。
风和承认，人一出生就是为了拼命活着，可是他现在好想死，在她离开他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死了，可是灵魂被这不死的肉体束缚着，不让他与她同去。
想死但是没有办法实现，风和曾经以为，死亡就是面向悬崖迈出下一步那样简单。可是到头来，无论多少光阴，都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丝毫的痕迹。
“散仙雪葵，偷盗仙山梅花，受雷刑，除去仙籍！”
“不，我只是想让他得到和我一样长久的生命，待我归来。”
白色的梅花随着一道惊雷碎成一缕青烟，雪葵怎么抓都没能留住，只剩下雷刑的痛彻心扉。
她成为了凡人，注定生老病死。
他输了棋局，却变成长生不死。
雪葵说，她会生生世世只伴随在他身侧。风和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我想，我不会再有生生世世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