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远或近的云团团堆在空中,接连不断的风从桥的方向吹来。明亮的光突然闪现,照在天地之间,一种不和谐的光芒荡漾在黄褐色的河水之上。我挪了挪被石块硌得生疼的屁股,抬头看天,那从云间漏洞中溢出的阳光被一块缓缓移来的云层遮盖了,像个井盖般要盖得严严实实的,光芒圈着井盖边沿。
“嘟——嘟。”一声喇叭,拖了两秒后突然戛止,尤似被突然扇了一脑袋。
“这,停哪啊,怎么停?”
我往身后的东方一指:“喏,我车子咋停的,你也可以那么停。”
又过了一会儿,一声清脆的“彭”。我回过头去,一辆暗淡斑驳的红色电动车贴着一辆车座丢失的自行车斜倚在一堆干燥的灰泥上,自行车头被电动车压得高高崛起。
“你别把我自行车头也搞坏了啊。”我说。
“不,不会。”他说着蹲下来从电动车后厢内取出一打啤酒,蹦蹦跳跳地向我走来,“这河滩怎么变成这样了,还让不让人好好走路了。”
“早就,都两年多了,就这么坑坑洼洼地。”
“我记得以前这里是很平坦的啊,光滑光滑的。喏。”他取出一瓶罐装啤酒,递了给我。我接过,“咔”地拉开了,把易拉罐环套在中指上。
他“咕咚咕咚”地仰脖倒下半瓶酒,喝罢将酒放在旁边。我没喝酒,从后兜掏出烟,取出一根,咬在双齿间,皱着眉看他,“嗯?怎么会想喝酒?”
“不知道,来的时候路过超市,就进去买了一打。”
“能喝?”
“可以。”他点了头,之后拿起酒一饮而尽,把空瓶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脚边,利索地又取出一瓶,打开。
我点了烟,悠悠缓缓地从唇间吐出烟雾。
“说实话,我讨厌烟。”他说。
我点了头,“我也不喜欢酒。”
“其实我也不喜欢,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想喝点,一瓶下肚,有底多了。”他嘿嘿一笑。他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疤痕,也不知是伤口或是痘迹,使他的脸颊看上去像是沉淀了满满的疲惫。
我静静地抽着烟,缕缕的烟丝缭绕着,淡去了,又复有新的衍生出来。他不再酣畅地喝酒了,只一口一口地抿着,啤酒罐一直握在手中。
“……你,都对她说了?”我问。
“嗯,对。”
“嗳,还是有点不甘心。”
“我也觉得替你不甘心,不过没办法。我更喜欢她的,你只是有好感罢了。”
“你怎么知道我只是有好感?”
“就是知道,就是这样。”他脸朝着前方,河水死去了一般。
“咱都没公平竞争过,说不定她都不知道咱俩同时喜欢她。”
“她当然不知道——不——也许她也知道,不过她还是喜欢我,不喜欢你。”
“对,所以根本就都没竞争过,我就这不明不白地输了,输得莫名其妙。”
“你输得不冤,毕竟我也比较帅嘛。”他忽的又斩钉道,“而且我很喜欢她,是很喜欢。”
“……”我把烟头丢入我的酒罐中,它懒洋洋地浮在尿液一般颜色的酒水上,在易拉罐上的饮口处忽隐忽现。
“不过……为什么我都没有很兴奋,或者说,很高兴的样子呢?”
“你是安了心,所以心反而更静了,高兴嘛,说不定刚才来的时候都颠簸颠没了。”
“不会。”他说,突然对我一笑,露出他不白不黄的不平不齐的牙,“可能我之前之前就知道会是这样的。”
我无言以对,顺手捡起身边的块状泥土,一枚枚地朝河水中丢去。可是每一枚都颓然坠在河滩上,只有一枚滚着滚着,入了河水,这时我才发现原来这河水也在平缓地舒展着,那粒灰泥块就在河滩和河水间时隐时现,身子被水一泡,更加黑了。
“走吧,要不下去游个泳——以前小时候可是一直在这里玩的。”他甩下鞋子,把短裤又往上卷了一截,蹦蹦跳跳地往河里走去。一阵劲风吹过,他好像略微倾斜了,却还是向着河走去。我磨磨蹭蹭,犹犹豫豫地起身,往河的方向走了两步。我把耳朵上的烟取下,叼在口中,并不点燃。干枯的烟草味朦朦胧胧,这一根黄白相间的烟似乎未带给我多少果敢,在第一次踉踉跄跄地吸完一根烟一直到现在每早起来必定要先窝在被窝里抽完一根烟方能起身,这个过程中,我的性格似乎并没有被灼烧到,也没有焦味,烟是烟,我只是在抽烟……
我又朝前走了两步,他已快到了河中央,河水却仅淹到他的小腿膝盖上。
“哎呦呦,哎!快来,脚被,脚,脚陷进去了,拔不出来了。”
我一愣,快步上前,脱下鞋子,把鞋子套在手中,缓缓地朝河中走去。他站在河中央,看着我向他跋涉,竟带着一丝狡猾意味地笑着。我小心翼翼地接近,风却突然大了,猛烈地刮了起来,我的额头上尝到一触冰凉。
“快,下雨了都。”
我摇摇摆摆地走,突然很奇怪他刚才是如何顺利地走到河中央的。雨飘了起来,黄褐色的河水被砸出无数的坑。
“神经病啊,这水这么脏,刚才怎么会突然想来洗澡的。”
“没有啊,没想洗澡,就是突然想泡泡,以前小时候都在这里玩的,谁知道怎么水都没了,而且我看这水——也不脏,还好,回去洗个澡不就好了。”有雨水开始顺着他的脸庞滑下,他乖乖地站着,雨势迅速地做猛,“哗啦啦”,“啪啪啪”地坠落,与河水相击。
“瞎说,游泳洗澡怎么不脱衣服——”雨越来越大了,才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整个天地竟已都是雨珠欢腾之声,四野皆是雨帘,沉稳的大桥在雨中隐隐跳跃起来。
“来,先拔一只脚,两只手都攀我肩上,来。”纵横的雨水在我脸上来来去去,原本高昂的刘海趴在了额头上。我的眼前充满了水汽,在模糊间从他的双眼里看出的只有笑意。
“你丫的是不是故意的?”我问。他没有回答我,两只脚却已均前进了一步。浑身已无一处干燥之处,湿透之后,反而更少了顾虑。我跟着也往回走了两步,他忽地朝桥边一指,大笑道:“看!哈哈哈,还有比我们更倒霉的!”桥上隐约是三位骑着自行车的少年,似是两女一男,沉沉的雨幕捶击之下,他们骑行的速度真是慢得可怜。我和他都驻步不动,瞧着他们三人骑到了桥中央,不约而同地下了车,缓缓步行。一瞬之间,好像只有我们五人在感知这突如其来的大雨。
“我!来!之前就!说!会!下雨了!你!不信!”他几乎是喊着的,一字一字地吐将出来。我也不回答他,默默地往回走。
天上的云已瞧不清了,抬头是一束束光芒般的雨柱,无边无际。我从兜里摸出打火机,掩着手对着早已被捶成怂货的烟卷打火。很小很小的“咔”——“咔”——“咔”,一点的火花闪了,再闪,又闪,始终没有火苗。
“哈哈哈!哈哈哈!神经病!神经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