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今住哪里,还在乡下……”
和失联多年、迁居异地的老友加上了微信,寒暄之后,她切入主题,一如旧时的爽直。
“这地方还有乡下?哈哈哈……”
我明知她的所指,故意反问,顺便扔去一个表情,正笑得花枝乱颤。
”哈!哈!哈!“她也回了个相似的表情,我似已见到她笑得咧开的大嘴,和深邃的喉咙……
是的,我知道她的意思。
我们生长在市郊一个有着久远历史的小镇。
镇不大,却也不小。在我们幼年时,既已学校、工厂、医院、商场一应俱全,还有着四通八达的街巷。出了镇中心,就是我们谓之的乡下,而我就是嫁到了乡下,也就有了她这习惯性的一问。
乡下,于我,总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儿时,父母远在异地,我自幼和祖母伴居在这小镇上,小镇是我的全世界。
旧宅是小镇上最老的新式居民新村——三排红瓦白墙,头尾一色砌以红砖的民房,如同军营一般划一齐整。离家一里不到,就是乡下成片的农田。春天是灿烂明艳的菜花,秋日翻滚着金色浪花的稻田,在家门口,走出几十步就能闻到的泥土气,若隐若现。然而,在这一头,就是镇上。
那个年代,镇上就是镇上。
粮票、油票、豆腐票、蛋票、布票……月头月中月尾,镇上的人总是要拿进拿出,掰着手指掐着日子盘算个几遍;站在粮店的高柜台前,巴巴地看着那个大铁斗里哗哗地流出自家的口粮,双手紧紧抓着米袋接在出口,不敢有丝毫闪失……考学、进工厂,户口本上的标识决定着命运的向左向右……,镇上的日子,过得不一样!
于是,习惯着,学着大人们说,镇上……乡下……
毗邻“乡下”的小镇,和乡下如何脱得了干系,比如,邻居的叔叔的媳妇就是“乡下”姑娘。
邻居叔叔是家中五兄弟的长子,部队转业后进了市区的公安系统,平日一月回家几次,向来讷言寡语。
为何娶了“乡下”姑娘,原因已不得而知,只记得这位婶婶娘家就在步行十几分钟的乡下,是附近鼎鼎有名的桃园。
婶婶高高大大的,许是自幼生在农家,勤于农事,也就少了镇上年轻媳妇的纤弱。浅麦色的皮肤并不细腻,眉眼尚算周正,肉乎乎的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性情和顺且不善言辞。
“乡下“自然有乡下的农事。镇上的我们,也就因了乡下来的婶婶见识了桃农的些许农活。
其一,便是粘桃袋。
原来,在桃花谢去春红,桃子成熟前,要用纸袋套住,一是防虫害鸟啄,二是加快桃子成熟。每年五月前后的样子,婶婶就忙碌着开始粘桃袋。
桃袋的制作不算复杂。废旧报纸裁成的特殊形状,尺寸一致,边缘齐整,想必是事先机器上裁好的。用粘稠的浆糊涂在折叠过的两边,粘合就好。只因需要的量大,也就要耗时长达十数日来赶制。
天气晴好的下午,婶婶料理完家务,会端两张方凳并排摆在门前,坐在小竹椅里,附着身子低垂着头,专注地粘着她的桃袋,一个又一个。整个下午,重复着相似的动作和步骤,执着于手里的桃袋中。任凭日光渐渐西斜,拉长地上的影子,一个个桃袋在身边码起来,整整齐齐。
老式居民房,邻里间的亲密是如今公寓内求之不得的。串着门,顺便搭把手,尽所能相互帮着料理点手上的活,是近邻中习以为常的事。
这些日子里,她那和善的婆婆和邻居热心的大妈们,亦会放下手头的针线,搬上椅子、方凳散坐在婶婶近旁,热热闹闹地围成一圈,笼在绵暖温和的日头下,东家长西家短地闲扯着,搭手做桃袋,很是其乐融融的样子。小孩子是插不上手的,偶尔被唤着取桃袋纸,或是帮忙把做好的桃袋归拢到一处,必是雀跃的,帮着做活了呢!
最喜的,是摘桃的季节。叔叔家虽兄弟众多,但或上班或成家,未必悉数能来帮忙,于是邻居们稍有点闲暇的,会赶在摘桃最忙碌的几天,相约着去桃园做帮手,自然也会捎上我们这群尾巴似的小屁孩。这样的日子,我们沉溺于在乡下无拘无束的疯狂中。
夏日的桃园,早已褪去嫣红满枝的繁茂,躲在桃袋里肥肥壮壮的桃子累累地悬于枝头,几欲撑破包裹着的桃袋。空气里弥漫着甜香的气息,腻得人口舌生津。
似火的骄阳穿过浓密的枝叶直直地晒下来,依然热辣辣的。密密层层的桃林连成片,虽略感阴凉却并不透风。呆久了,又闷又热,身上时常还被粘上飘散在空气里的桃毛,浑身黏糊糊刺痒刺痒的。
干活的大人们并不轻松。婶婶自家谙于桃园农事的亲戚们负责攀高爬低地摘桃子。帮忙的邻人们或分头小心翼翼地接着递下来的桃子;或埋首细致地剥去桃袋,按品相分放入不同的筐内;或甩开膀子帮着把装满桃子沉甸甸的篮筐送到桃林外的路边;有条不紊地各自忙碌。
小屁孩们一个个互相自诩着、学着孙大圣,在桃树间躲藏着东窜西跳。偶尔会被使唤递个篮子什么的,多数还是在打打闹闹凑热闹。虽身上也总觉黏黏地不爽快,却顾不得许多。也时常巴巴地抬头盯着在高处摘桃的大人,指望着某个人手头不慎,滑落个又大又圆汁水饱满的桃子下来,盼着那人爽快地一挥手,笑盈盈地朗声说,跌破皮了,那边水桶里有干净的水,洗洗清爽,吃了吧!于是欢快地捧着桃子一路奔去,全然不顾,那头还在高叫着,桃毛洗干净啊……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常作岭南人”,经年之后,在书中读得苏老夫子贪嘴的诗句,丝毫未觉过份。那些在乡下肆无忌惮狂啖桃子的时刻,何尝未动过这样的心念,若是做个“乡下”人也不错哩!
夏日钓龙虾,秋天挖荠菜,与乡下有关的点点滴滴,如童年这眼欢乐泉中的粼粼波光,在记忆深处时时闪着光芒,挥之不去。
然而,镇上,乡下,很近,又似乎总是隔着些什么!此后的多年里,隐隐约约地感受着一些细微的变化。
镇上身份的差异,令婶婶的农村户口有着诸多不便,她也常常为此唉声叹气,肉乎乎的脸上渐失了笑容,眉眼耷拉着,性情愈发沉闷。
亦听大人们常常窃窃私语着,说为了婶婶的户口,一向老实沉稳的叔叔拉下面子四处奔波托人打点关系。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在那个万元户被当作富豪的年代,叔叔婶婶两家的亲戚合力凑了两三万(具体不明),耗时数年,替婶婶将农村户口买成了城镇户口。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婶婶“弄”进了一家工厂做临时工!
虽然只是临时工,负责在各办公室清扫垃圾,但每每穿着工装回来的婶婶,在弄堂里走过时,那神情里透着骄傲,过往的笑容重新回到了肉乎乎的脸上……
自此,尚未谙世事的我们,也似懂非懂地知晓,乡下和镇上的天壤之别!
镇上的我们,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但在如梭的岁月中日渐长大,眼前的世界变得宽广。慢慢晓得,原来有一句话,叫“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幢房",这个小镇,是另一种意义里的”乡下“!
据说,“乡下”人是所有市区以外人的称谓,身在上海的小镇,我们却称去市区,为“到上海去"!听说着”上海“的种种不同,扯长了脖颈盼着”到上海去“春游的日子:看看车水马龙的马路,鳞次栉比的高楼,还假模假样地学些高傲的”上海话“……
这种种的差异不仅在地理位置上,不只在户口本上,也落在我们渐悟世事的心里,有一种无需挑明的默契已深深烙在所有人的心头!
所以,尽管多年之后,当诸多横亘在户口本标识里的差异早已荡然无存;当隔壁婶婶已在懊恼着当年花了老多钱,买的镇上户口却渐渐失去魅力,反令自己失去了很多“乡下人”的好处;当懵懂的我,接受了那个傻傻的他,这份情感向父母与世人公布时,所有的质疑依旧接踵而来……
不缺胳膊不缺腿,有着一份不错的工作,应当十分傲娇的我,居然准备嫁到"乡下"去?是不是脑袋被挤过了?
即便他早已考入了市区的学校,有着稳定的工作;即便他家离我家骑自行车才半个小时不到;即便他家里早已没有成片的田地可耕种,父母亦已是工厂的正式职工……但在所有人眼里,我的决定如此另类,因为他们家依然在乡下……
当所有的劝解都无济于事时,母亲忿忿地说,那么远,看你将来埋怨的日子在后头……
听得此言,我哑然笑了,难道你要我嫁在隔壁不成!
终于固执地嫁了!
他的”乡下"有着些许不同,质朴厚道的家人、新鲜的蔬菜、和彼时尚显泥泞的乡间小路……
他的“乡下”又和镇上并无二致,十几年来,日新月异,一切的差异都在变迁里抹平,一切已经明明白白呈现于眼前,无须用过多笔触去描绘!
"哎……"
身处两地的我们,居然又几近同步地发了一个长长的感叹在微信里,开始了各自无比感慨的抒怀……
在乡下的我们,如今早已无法闻见那牵扯着我们整个童年的乡间气息。“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陶公的乡下,是多少人艳羡神往的去处,曾近在咫尺,如今却越来越遥远!
密集高耸的公寓楼放眼即是,轰鸣的车流晨昏不分,越来越多的原“上海”人(市区人)迁来乡下……于是乎,我们常常将心和身放逐到更远的乡间,去寻觅那份静谧悠远,那融合于天地间的怡然自得!这乡下却只可偶得,不能常伴……虽即如此,我们何不种“豆”于心间,寻一隅独处的安宁,在心里,在乡下……
365天百字文 #201700628打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