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8岁那年,我亲眼看见三个人在一分钟之内轮流倒下。
当时,我以为他们在玩游戏,一种叫叠罗汉的游戏。
记忆中的那年,是泼洒的水墨色。我住在三层楼高的单位公房,墙体的水泥被雨水洗旧得灰白,电线杆在头上像被拉扯的蜘蛛网。夏秋之际,空气闷热焦躁,知了嘶鸣连天,收音机里时不时会传来新一轮的台风预警。忘带家钥匙的我背着书包独自站在屋外的走廊上,沉默地等待。天空灰蒙蒙的,像煤炭渣子飘浮在锅炉中。
雨来了。
我望向对面那栋楼。二楼,无窗的阳台敞开着,墙体斑驳,杂物繁多。有一幼童正蹲在角落玩耍,旁边的女人急急收着衣服。忽然,孩子好像摸到了什么,瞬间倒下了。女人下意识地去拉孩子,也倒下了。许是听见动静,又有一人从房间里出来,看见倒在地上的两个人,慌慌张张地又伸手去碰。终于,第三个人也倒下了。
三个人的身体交错叠压在一起,就在我的眼前,隔着几米的间距。
我觉得奇怪,但仍安静地站着,像看幼儿园孩子们的嬉戏。雨水飘飘荡荡,始终没有模糊我的双眼。那年的这一幕像电影里的闪回,在一切提到死亡的时刻,在我眼前划过。
后来,大人们说,他们都死了,祖孙三代。死亡原因是雨天漏电。
那是我第一次目睹死亡,它来的迅猛浩荡,且毫无防备。
二
半年后,等待多年的新房终于分配落地。我从三楼,搬到了六楼。
那个冬天,抽水马桶来了,煤气管道来了,热水器也来了。像是一夜之间,从旧社会迈入新中国。我们拥有了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门一关,就是一方天地。
南方人爱干净,洗澡是惯事。那天我妈回家的很晚,身子乏了,洗个热水澡就匆匆水下。当天晚上,家里就出事了。
约莫10点左右,我躺在床上压着手电筒看书,越看越喘不过气。我第一次感觉到空气中的压力,它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钻入每一个张着嘴拼命呼吸的毛孔。我试图起身打开冬日紧闭的门窗,可人刚坐起,眼前就一片金星,身体迅速疲软散落。我像木乃伊侧翻在床上,动弹不得。我想大声呼喊,但似有人扼住了我的咽喉,微不可闻。
手电筒落在床上,照亮了一角。我的面孔朝向窗外,像是等着什么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的手指颤抖着,皮肤冒着气,灵魂在躯壳里半进半退。忽然间,我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敲打声,声音似远似近,一会儿来到我的耳边,一会儿却又散到天际。我拼命喊着:“别敲了,头疼死了!”可是我根本发不出声来。这时,我看见了相似魑魅魍魉的四小鬼从窗外飘进。二人身背锣鼓,另二人手持大钹,呲牙咧嘴来到我的床边。他们围着我的床蹦蹦跳跳,四人一人一边同时抓住我的手脚。
心里的声音快炸裂:爸爸妈妈,救命啊!他们笑得开心:别叫了,他们待会就来了。
突然间我感到身子沉入了无底深渊。我怕极了,却仍是睁着眼睛。我看见他们将我捉到了一小小阴森的监狱里,一长须圆眼黑脸的人穿着像是秦始皇的衣服,翻着本子大声骂道:“她还没到时候,你们捉来干嘛!”
小鬼们纷纷跪下,四人嘴里不知念叨些什么。突然,我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我看见我爸爸趴在地上,嘴唇干裂,眉毛痛苦地拧着,像是抗战时期的战士,手扯着脚匍匐前进。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碰到了电话机。电话铃声拨通得一瞬间,他用光了全身的力气,晕倒在了地上。
爸爸拨打的是外婆家的电话。不到十几分钟,外婆和舅妈就赶来了。她们在外面大声拍打屋门,我奇迹般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到门口,又倒下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了警笛声。好几个警察将门锁砸开,将我们三个,一个一个背下六楼。
爸爸妈妈被送进急救病房。而我留在走廊上。医生说,我煤气中毒症状最轻,吸一会氧就好。
我对医生说:“不对啊,刚才我难受极了,还看见阎王爷了。”
大人们集体哄堂大笑。
三
因为这一冬天的煤气中毒事件,连续两天,电视报纸都是我们家的消息。
妈妈从医院醒来的时刻,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怎么跑医院来了?”当她看到报纸上关于她的描述“女主人口吐白沫、昏迷不醒”时,她哑然失笑:“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像睡了一觉。”
而爸爸则被选为获救市民代表,出席了市政府给110举办的表彰大会。他有大约3分钟的感谢词,还被安排发言时坐在当年市长的身边。电视播出时,我们全家围绕在电视机旁。爸爸眉飞色舞的表情一出来,所有人不约而同纵声大笑。
但我却有着说不出的郁闷。一方面,报纸上丝毫没有提我的情况,只说到“一家三口煤气中毒,请广大市民注意冬日用煤气安全”。电视更夸张,有一镜头拟拍警察入门的时刻,而那个门上,竟贴着大大的“囍”字,仿佛我根本没存在于这世上。另一方面,当同学们知道我的英勇事迹时,纷纷来问我当时什么感觉。我激动得交代:“这世上真的有鬼诶,我看见了,小鬼和阎王爷!”老师过来拍拍我的肩:“别想了,那是电视看多了梦到的,上课吧。”
后面的几夜,我连续的鬼压床。身体动不得,声音发不出,只有精神是清醒的。每个夜晚,我都集中全身的力气唤醒我僵硬的手指和脚趾,然后猛地坐起来打开灯。一切如旧,可是身体还残留僵硬的余感。当我把感受告知长辈时,他们告诉我,这是我精神高度紧张带来的自然身体反应。
我们从小就被大人教育,看见菩萨要磕个头,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可教育我们的大人们却根本不真信这世上有菩萨鬼神这回事。
四
我像个侦探一样,找寻所有能搜集的资料。家里有本《周易》和《山海经》,可都是竖版原文,我根本看不懂。我又跑到市图书馆,把凡是带有关键词的书都借到家里埋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偷偷看。我字识的不多,需要一边查字典一边理解,看得云里雾里十分辛苦。我又跑去附近的寺庙,看庙里供奉的菩萨会不会突然眨了眼睛;又等那和尚念经,看他们会不会念着念着突然脚踏祥云成了仙。自然,那是没有的。我不甘心,又偷偷问身边最要好的小伙伴们。他们一面跟我讲道听途说的鬼故事,一面又怀疑:每年清明节爸妈都会供奉祖先一堆吃的,也没见那食物消失啊。
这时我突然记起一部电视剧里提到的方法:午夜12点时拿鸡血涂眼睛,第二天就能看见鬼了。我想到清明节将至,百鬼出动,正是施行计划的好机会。那年的我,明明害怕,却仿佛钻进了死胡同,一心想要证明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清明节的前一天,全家回了乡下,准备第二天祭祖。渔村的街巷铺满了青石板,空气仍是一贯的潮湿,掺杂着咸鱼的味道。稍大点的孩子们都自由穿梭在这圆滑的路面上,只需饭点前回去就行。我随已读初中的堂哥去海边集市玩耍,趁他不注意跑到杀鸡的摊上。我不敢看杀鸡的过程,默默缩在一旁等屠夫完了工才侧过身来,眼神略去挂在锅炉上等待褪毛的鸡,直接盯着卖鸡的小贩说:“能给我一点鸡血么?”
他问:“你小孩要鸡血干嘛?”
我答:“我奶奶要鸡血驱鬼。”
我一年也不回乡下几趟,我认定他不知道我是哪家的小孩。他被我看得发毛,便拿了个塑料袋,兜在倒挂着的蔫蔫的鸡脑袋上。塑料袋里盛了约一小勺的鸡血,他便收了口,打发我走:“真不知你奶奶想什么,叫你一女娃来搞鸡血。”
旁边的小贩们都笑着看我。我的心突突地跳着,拿起塑料袋就放书包里,拔腿就走,头也不回。堂哥突然出现,问道:“你要血来干嘛?”
我惊了一跳,人猛烈地颤抖了一下。我本能地想否认,但最终决定放弃挣扎,坦白从宽。我将我的计划和盘托出。最终,堂哥勉强答应替我保密,条件是我要将最后的发现告诉他。
五
一行人来到山上。
渔村一面靠山,一面临水。能够望见海水的那一座山,预示着好风水。不高的丘陵上,星星点点散落着一座座的坟墓。坟小的说明家里穷,坟大的用了上好的石料的,说明家里有钱或子孙孝顺。死的人越来越多,可山就这点大小,于是许多在世的人早早开始准备。如果坟墓上的字是红色,就是这个人还在世。等过世了,字就被涂成了黑色。
满山的墓,红黑交错,新旧参半。我们先路过邻居阿婆的墓,她去世前一人独居了若干年,死后却风光大葬。再是太爷爷奶奶的墓,他们一辈子靠抓鱼养活了13个孩子,从没出过这个村。我看到这山上的座座坟墓,几乎共享一个姓氏。有些女人们连名字都没有,代以“某母,某氏”。我还看到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座新墓碑,上面刻着我的名字。那是爷爷奶奶为他们百年后准备的墓,因为他们生的儿子都没能再生出儿子,我作为长孙女,名字写在了孙辈的第一行。墓碑上一片红色。
我们开始供奉食物、烧纸拔草。同龄的孩子都把这个当成春游,有些人跑到坟后竹林里去挖笋,有些人蹦到高高的坟头拔草得不亦乐乎。蹲在上面的堂哥向着发呆的我使了个颜色。我明白他的意思:看到什么了吗?
我努了努嘴,不吭声。他有些焦急,又跳下坟头,跑到我身边:“你真的傻不拉几半夜拿鸡血涂眼睛了?”
“当然。”我说。
“那你看到什么了?”他问。
“白天没效果,晚上才可以。你敢不敢今天半夜来一趟?”我面色阴森。
他后退,大喊一句:“神经病啊!”
我说:“讲轻点。”
他轻声说:“神经病啊!”
他妈,也就是我的大姑姑走了过来,扇了他一头:“没规矩,对着妹妹骂什么!”堂哥噘着嘴不吭声。我听到上坡传来痛哭的声音。抬头望去,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扶着墓碑失声痛哭。旁边站着两个中年人默默烧纸涂字。墓碑上的字从红到黑,埋着的人刚走不久。
爷爷的眼眶有些红了,父母辈的则边忙乎边聊天,孩子们还在互相打闹,我却突然哭了。哭泣毫无征兆,先是鼻子发酸,后是两行清泪,到了最后,伴着上坡老人的哭声越哭越凶。两人的哭声此起彼伏交相辉映成了女高音二重奏。所有的人都诧异地看着我,爷爷奶奶不停地说:“这孩子真孝顺啊,真懂事啊。”
我闭着眼咧着嘴拼命哭,一边哭还一边想:丢脸啊,我为什么要哭得那么伤心啊。我想起昨晚拿着笔头刺手掌,好不容易在床上熬到了12点,颤颤悠悠下床踮着脚拎着包缩到床后角落拿出塑料袋一看,鸡血凝固了。我想到那墓碑上鲜红的我的名字,想到那风雨天瞬间消逝的三条生命,想到迟早一天我的所有亲人都会埋在这泥土之下,泪水成了泄洪的江河。
那一个没有雨的清明节,伴随着大人安慰的笑声,我隐隐约约地开始承认,这世间如果没有三界众生,就没有六道轮回,也没有死而复生。生命,真的是一条不可逆转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