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入职第七个月,马上就要迎来职业生涯的第一个暑假了。孩子们早早地扳起手指头算着日子,我也禁不住心旌飘荡,暗自筹备着各种出行计划。
想得多了,难免心不在焉,白苏敏锐地觉察到我的异样,向我连续浇了两盆冷水。
“到了暑假,老师也要照常上班喔——”
“放假之前,最好把你‘忘记’的家访做了,不然会被扣绩效喔——”
哎,人生何故如此艰辛。
我从白苏那里拿到学生名册,准备从头开始完成家访任务。
笔画最简单的七霜排在了首位。
“一来就是高难度啊……”
要说七霜给我的印象,那就是整洁、认真,正经中带着一丝顽固。作为一班之长,他深受小家伙们的信任,但是作为新人教师,我似乎并不被他信任。
去之前,我猜想七霜的父母同样是严谨而自律的人,家庭氛围朴素而有序。然而,当我按照名册上的地址找到七霜家时,一切都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那是一栋三十年前建造的公租房,密密麻麻的窗户几乎填满了整个阳面。
五十年代中期,人口出生率首次突破了零线,并在数年间保持着负增长。住建部根据人口特征的变化,在七十年代兴建了大批特殊的公租房。这类公租房主要面向单身中青年出售,最大的特点就是简洁。
没有客厅,厨房和餐厅融为一体,卧室是复式设计,兼备储藏室和卫生间。此外,每个楼层还有极富特色的公共浴室。
这里的“公共”二字,并不是指大家一起泡澡堂子,而是将浴室的使用权按时间段分配给不同住户。常见的分配方法是“六三三”划分法:将0~12时和12~24时两个时间段,按照6h、3h、3h划成六块,分配给六家住户。住户只能在属于自己的时间段内使用公共浴室。
据说住建部在设计的时候,参考了东亚社研院给出的意见,不过它背后的道理我就不知道了。
一般来说,非单身居民无法申请到这样的公租房,但凡事也有例外,最常见的一种就是单亲家庭。
开门的是一名年轻女性,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她脸色微微发白,带着刚刚睡醒的倦容,听我说明来意之后,她反应了好一会,方才让开身子,“请进。”
奇怪,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还打过电话,跟她沟通了家访的事宜。
房间不大,客厅几乎堆满了杂物。她将我径直带到卧室,里面同样杂乱而狭小,几乎很难落脚。
初次做家访的老师很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就是过度打听。
“不该问的不要问,没必要了解的装作没听见,如果对方不愿意回答,你就把问题重复一遍,然后跳过去。”这是临出发前,白苏给我的建议。
于是我尽量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在她指定的地方坐下后,拿出指导手册,准备进入正题。
“七霜不在,可以吗。”她率先问道。
“没问题。他去哪儿了——”刚问完,我就有些后悔,这是没有必要的问题,我真是太不小心了。
“图书馆。”她想了一会,“也可能是体育馆。”
我点了点头,没做任何评论。
做过简短的自我介绍后,我询问该如何称呼她。
“我叫风花,是那孩子的母亲。”她平静地说道。
了解父母的基本情况,这是家访允许的正常行为,但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询问七霜的父亲,显然是很危险的事情。
我曾问过白苏,如何在“合理了解孩子的家庭环境”和“避免打听对方的私生活”之间找到平衡,白苏的回答是见机行事。
大概说的就是这种场合。
我向风花介绍了七霜在幼儿园的表现,她既没有插话,也没有提问,这让我怀疑她是否真的明白我在讲什么。
说完之后,我向她询问看法。
她有些发懵,“我该说些什么?”
“……一般来说,您可以阐述对孩子的评价或者期望。”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如果说我作为一名教师还不够成熟,那风花作为一位母亲,表现得和我一样生疏。
她想了想,说道:“七霜很优秀,我希望他保持下去。”
我又问她,对我们的工作有没有什么建议。
她摇了摇头,“这样就可以了吗?”
这句话可以做多种理解,我选择了最简单的一种。“学园对家访的内容并没有硬性规定——您还有想要补充的地方吗?”
她继续摇头,于是我站起身来,“那就不多打扰您了。”
她将我送到门口,正好遇见七霜从外面回来。他看见我,露出了非常震惊的表情,“老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解释了此行的目的,七霜的面色顿时涨得通红,他跑到我和风花之间,张开双臂,似乎想将我拒之门外,“你跟她讲了什么!”
七霜的声音接近于嘶喊,我第一次见他这样激动,连忙安抚道:“只是说了你在学园的表现,你不用担心——”
“来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七霜的眼睛里露出了凶光。
学园并没有规定家访需要事先通知学生,但是看到七霜这种反应,我不可能做这种解释,“我很抱歉,事情比较紧急,没有提前告诉你。你希望我在家访前先通知你吗?”
“当然了!”“下次我会这样做的——”“没有下次了!”
换做在学园,我有很多方法妥善解决眼前的情况,例如请白苏帮忙,或者运用指导手册中的沟通技巧。然而,现在的我却没有太多可以周旋的余地。
这时,风花困惑地问道:“七霜在学园里,也是这样的吗?”
听到这话,七霜通红的面色刷地一白,“我……不,不是……”
“不是的。他在学校很守秩序。”我替七霜解释道,“他可能是担心我向你传达了有误的信息。”
“可你也没说多少东西啊。”
不知她是有意无意,这句话在我听来实在滋味复杂。
不过七霜总算镇定下来了。他红着脸,吞吞吐吐地向我道了歉,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这一次他没有躲开。
作为职业生涯的第一次家访,该说是平淡无奇,还是有惊无险呢。
希望明天在学园见到七霜,我们都不要尴尬吧。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我把家访的事情告诉了白苏。
正读着新闻的她忽地放下报刊,惊讶问道,“你去了七霜家?”
见我点头,她紧接着问道:“那他家里的情况……你了解过了?”
我想了一会,姑且点了点头。
“你还真问了啊……”白苏无力地叹了一口气,“我都那么叮嘱你了。”
“我只说了一些基本情况。”我向白苏转述了家访的经过,“如果没有最后那段意外,可以说是相当简短的家访了。”
白苏非常赞同,“家访做得这么随意,会被家长投诉的。”
“到底要怎样……”
实话说,七霜家的情况,不需要做太多询问,光靠观察就能了解不少信息。
而白苏知道的显然比我要多。
七霜一家原本住在邻市,后来母亲风花出了车祸,精神变得极不稳定。出院之后,父母就协议离婚了,七霜跟着母亲来到本市,住进了廉价的公租房。
其实,七霜来学园的时间并不我长多少。虽然是中途转学,却很快在小家伙们当中获得了威望。
白苏说,七霜之所以对家访敏感,是害怕我讲了多余的话,刺激到母亲的神经。
“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何不提前告诉我?”“我也没想到,你一来就找到了七霜家……”
联系我实际看到的情况,白苏的描述已经算比较保守了。我担心七霜受此影响,便问白苏有没有方法可以帮到他。
“当务之急是帮助七霜母亲找到合适的工作。”白苏如此说道,“一般来说,职发署会负责一切,但是她的情况特殊,职发署以‘精神状况欠佳’为由,拒绝推荐职位。”
“考虑走社会救助的途径呢?”“社研院早就给住建部出具过证明,不然他们连公租房也住不起。”“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只要医院对七霜母亲的精神状况给予积极评价,职发署那边应该就会有所行动。”
“那要怎么做才行?”“第一,身边有稳定的监护人,第二,医院会定期上门复查,要求一年内没有异常。”
“监护人是七霜吗?”“不行,法定监护人至少要年满十四岁。”“其他亲属呢?”“没有了。”
听到这里,我久久没有说话。
在这期间,我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七霜为什么会如此反对我的突然到访;第二,对于七霜家的困境,我感到无能为力。
白苏看出了我的沮丧,安慰道:“你不必失落或是愧疚,你只是一名幼儿园老师。”
“这和我的职业没关系。”“当然有关系。如果你认为,你需要对能力范围外的事情负责,那实际是一种自负。”
我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白苏,“这也是统计学派的理论?”
“不是。这是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