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南下,深圳的气温一下降到十五度。午后,耀眼的阳光把被窝烤得暖暖的,书桌的角落里反射出一道白光。徐然从被窝里探出身子,缓缓地爬到书桌上,拿到了那块放光的小圆镜。透过镜子,徐然审视起了自己胡子。这胡子如同立新湖水库里的水草,稠密而润泽,显出极好的营养。回想刚刚过去的这个秋天,徐然笑了,满足。
今年,深圳的秋天特别像秋天。树依然青,但风会带走枯叶;天依旧蓝,但云却显得很淡;水仍旧绿,但波纹的褶皱更深刻了,透着点以往秋天,难得一见的寒气。多好的一个秋天,徐然开始想念学校操场里的那一圈小叶榕了。每到秋天的夜晚,灰喜鹊总会在小叶榕繁密的枝条间歌唱,那声音,让徐然想起北方。
徐然是河北人,大学里读的是历史专业。他很喜欢学历史,特别喜欢中国古代史,尤其是宋史。徐然在大学里的生活很规律,白天该上的课一节不落,下课后,简单吃过晚饭,就钻到图书馆看书。那时,历史学科的书在图书馆旧馆,旧馆在学校的西北角,外面是一排高大的杨树。秋末,杨树的叶子黄了,落了,留下光秃秃的枝条,树梢上停满灰蓝色羽毛的灰喜鹊,用单调的鸣叫声,陪伴徐然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来深圳之后,徐然辗转多个学校代课。从罗湖到龙岗再到宝安,一晃就过去了八年。八年里,徐然也多次参加招调考试,希望成为一名正编老师,但各种原因,都没成功上岸。渐渐地,徐然习惯了,他喜欢教书,觉得自己的工作有价值。在宝安福永一所公办初中,他连续代课五年了,完成了一轮循环教学,然后连续两年待在初三,作为学校的把关老师。徐然之所以会长久地留在这个学校,除了学校对他的重视,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原因,就是因为这所学校有灰喜鹊,这灰喜鹊每年秋天就会飞到学校操场周围的榕树上,自由自在地嬉闹吟唱。在深圳其他地方,徐然从来没见过灰喜鹊,但在这所学校度过的第一个秋天,徐然就发现了灰喜鹊,他是夜晚在操场跑步时发现的。当那熟悉的声音撞击耳膜,徐然差点热泪盈眶。这声音,让他想起那些青春的日子。在操场昏黄的灯光下,徐然举着头看了很久很久。透过厚厚的镜片,他一再确认枝条间的鸟是不是灰喜鹊,是不是大学图书馆旧馆外杨树上那种灰喜鹊,那个夜晚,他终究没有看清楚,虽然他知道,那就是记忆里的声音。
后来的日子里,徐然每个课间都会去一趟操场,徜徉在一颗颗榕树下。安静地,一点点地靠近,终于拍到了清晰的相片。放大,再放大,那灰蓝色的羽毛,那浅紫色的喙,让徐然相信,操场上的这群,就是他曾经的朋友。
让徐然感到奇怪的是,这些灰喜鹊只在初秋到冬至这段时间里出现。那个寒假,徐然没有回老家,每天都会去学校备备课,跑跑步。临近春节,他惊讶地发现学校操场边榕树上的灰喜鹊,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群灰喜鹊,是意外的闯入者吗?它们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这群灰喜鹊,成了徐然心中的一个惦念,也成了他在这所学校教书的一种动力。
徐然教书的这所学校,是由一所老旧的村小改造而成的,这所村小,说起来有百年的历史的。因此,学校里的榕树,都是有年头的,根系纠缠,枝叶茂盛。可是学校的同事们对这些榕树不以为意,有一次操场一角要装节能灯,需要挖掉一颗大榕树。领导想都没想,大笔一挥,一颗百年树龄的榕树就被连根拔起,连夜运走。自从这颗树挖走之后,学校经常出大大小小的问题,学生离家出走被媒体曝光,几个老师先后查出病症,同事之间开始切切察察,说是挖榕树动了风水。流言蜚语也传到了领导耳朵里,后来几年,就没有再敢挖学校里的榕树了。
又是一个秋季开学,开学典礼那一天,国歌奏响,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徐然站在教师队伍里,猛地听到国歌中混杂着自己熟悉的一种声音——灰喜鹊在叫,徐然望向操场边上的榕树,果然,那枝头间又有小灰影在上下跳动,秋天,它们又回来了。
那一年初三徐然教得特别卖力,因为这个班是他一手从初一带上来的,对每一个学生都很有感情。徐然最看中的一个学生叫文龙,是班长,也是体育委员,个头高大,努力上进,成绩在年级一直名列前茅。文龙是本地人,家就在学校外面,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是一栋五层的楼,一颗老榕树,比楼还高了,不得不经常修剪。
徐然第一次去文龙家家访,文龙父亲就请徐然在榕树下喝茶,讲起自己这个儿子,徐然父亲也是很骄傲。整条村,我家文龙成绩最好!确实,文龙的出现,改变了徐然对本地学生的印象。
文龙也很敬佩自己的班主任,他眼里的然哥,不仅课上得好,运动也擅长。放学后,常看到然哥在操场一圈圈慢跑,有一次文龙和几个同学跟着徐然跑,几圈之后纷纷放弃,只有文龙跟着徐然跑完了二十圈。正当文龙上气不接下气靠着榕树桩休息时,徐然轻轻一跃,抓住单杠,来了二十个引体向上。然哥是历史老师里体育最好的,全班同学也都这么想。
作为班长的文龙,经常到办公室找徐然汇报些事情。徐然的办公桌在年级大办公室进门第一个位,但进到办公室却不能直接看到徐然,因为徐然的办公桌上筑了一堵严实的书墙,没课的时候,徐然就窝在里面看书。
有一次,徐然看得入迷,文龙站在他身边很久都没发觉。文龙只得拍了拍徐然的肩膀,徐然才发现文龙。文龙说了班级最近存在的问题,还说有不少同学觉得数学老师管得太严格,大家感觉一点自由都没有。
“谁在自由中寻求自由本身以外的其他东西,谁就只配受奴役。”
徐然的一句话让文龙愣住了,他一下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徐然拿起刚才看的《旧制度与大革命》,递到文龙手里,咬着嘴唇说了句:“你可以看看,不过不一定看得懂。”
文龙接过书,看着徐然。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抓起书就看,也不管看不看得懂。现在书多了,你们这代人反倒少了抓起书就读的冲动,太可惜了。”
在徐然的叹息声中,文龙攥着书走出了办公室。
寒假前的一天,徐然交代好寒假的各种注意事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办公室,文龙抱着一沓家长签好字的安全责任协议书跟着文龙。
大办公室空空荡荡,好多座位上都铺了一层层报纸——防止假期里落灰。文龙把安全责任协议放在徐然的办公桌上,上面,还摞着本《旧制度与大革命》。
“然哥,我读了一遍,有的地方确实不太懂,我在书上做了笔记。”
徐然翻开书,明显感觉书被读“松”了,几乎每一页,都有文龙留下的笔记,他有点被这个学生感动了。
“文龙,这本书送给你了。”
“谢谢然哥,那我开学还你一本新的。”
徐然笑了,笑这份真诚,他抬起头,看着这个比他还高半个头的初中生。
“然哥,以后我也想当老师,但当什么老师好呢?”
“你各科都挺优秀的,还是看你自己。”
“我最喜欢的还是历史和体育,像你一样当一位历史老师呢,还是当体育老师呢?”
“还是教体育吧,一位对历史感兴趣的体育老师,会比较充实快乐吧。”
如果给徐然再考一次大学,他也想考体育系。他从小体能就很好,是校长跑队的主力,可惜看书把眼睛看坏了,过高的度数阻碍他成为一名专业的运动员。好在他把长跑的精神用到了读书里,每读一本书,就好像一场长跑,不到终点决不罢休。所以徐然读的每一本书,都是从头读到尾,他会在读一本书的前三页后就决定,是读下去,还是放弃。读书越多,放弃的反倒越少,因为他已经慢慢建立了自己的阅读谱系,而读过的一本本书,是这个谱系中的一个个点。
那一年的中考,文龙考了全校最高分,在周边学校里,也是最高的。文龙父亲兴奋地在村里摆宴席,还到学校送锦旗。后来,一张相片长久地挂在校门口的橱窗里,相片上,校长接过文龙父亲送的锦旗,旁边是副校长和学校各部门领导,最旁边站着徐然。
往后的两年,徐然都留在初三,接手成绩靠后的班,最后都能逆转。领导让徐然介绍经验,徐然拒绝了。在他看他,学习这东西,既要有要求,又不能太强求,顺其自然最好。
又是一个秋季学期,徐然还时常想着灰喜鹊什么时候回来。哪里知道,开学前两天,学校办公室给他打来电话,让他回学校开会。
到了学校才知道,暑期里,学校换了新校长,教育局又分配来一批新大学生,学校超编严重,新校长决定炒掉一批代课老师。
其他被炒的代课老师还在义愤填膺地和办公室主任理论的时候,徐然径直回到办公室开始收拾东西,把一摞摞书放到纸箱里,准备搬回自己租住的房子里。
徐然的老同事们都过来安慰他,有的还劝他别着急,也许事情还有转机。徐然谢绝了大家的好意,不紧不慢地收拾着,这个秋季,也许是一个新的开始。
徐然住的出租屋里,一下涌入四大箱书,显得更逼仄了。这间出租屋徐然住了四年半,单间带厕所和厨房每月只需要八百。虽然和学校有点距离,但是厨房的窗可以看到荔枝园,客厅的窗在夏日的早晨会照射进光,徐然已经很满足了。
9月1日,新学期开学日,徐然一早就醒了。他躺在小床上,秋阳一步步爬进房间里,照在床的边缘,徐然的泪不知怎么就下来了。
8点45,徐然终于起床了。以往,这是初三大课间体能训练的时间,徐然习惯了和学生一起运动半小时。现在身边没有了学生,徐然自己也想动动。他把身份证和两张银行卡揣进兜里,下楼往村外走去。
徐然习惯了住在城中村里,楼下有一家不大不小的超市,一大早就有各种新鲜菜卖,旁边是一家江西瓦罐汤和一家湘味木桶饭。徐然在深圳生活久了,也习惯了吃辣。他特别喜欢吃湘味木桶饭这家的小炒肉饭,煸得半干的五花肉配上炒蔫的青椒,再加上一点咸豆豉,每次吃这个,徐然都会添半碗饭。莲藕排骨瓦罐汤配上一份江西炒米粉也是很不错的,粉中夹杂着的红泡椒,特别开胃。
村里的五金店,徐然配过钥匙,彩票店,徐然试过运气,一家本地人开的没有牌子的凉茶店,徐然每次嗓子疼都会连续喝上三天,比吃消炎药管用。
尽管失去了工作,徐然依然喜欢生活在这里,他盘算着,自己的积蓄可以在这村里躺多久,忽然放松下来的他,居然能躺着超过十小时,这是以前不敢想象的。
出了村,走到最近的柜员机处,一查工资卡,暑期的工资和提前解约的补偿居然都到账了,卡上有三万多块钱。另外一张卡,是徐然用来应急的,一般年末攒下来的钱,他会一次性转个整数到这张卡上,现在一查,卡上居然有五万五千,徐然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悠哉悠哉地漫步回村里。
在村里的大榕树下,徐然停留了好久,看阿婆打麻将,看阿公下象棋。早晨10点,第三节课开始了,这往往是学生一天里,状态最好的一节课。徐然有点贪念早上的这点好时光了,他回出租屋拿了一本看了一半的书,重新回到榕树下,伴着麻将与棋子碰撞的声音,缓缓地读起书来。大榕树的气根太长了,垂到徐然的左鬓,风一吹,痒酥酥的。
正午,下棋和打麻将的老人们都散了,徐然在楼下的江西瓦罐汤吃了一份鸡蛋炒粉,没喝汤。既然没了工作,也没下一步打算,能省还是省点吧。
午后,徐然躺在床上,这时阳光反倒照不进来了,屋里昏暗幽静,水泥地板透着凉气。徐然把被子往上扯了扯,把外套搭在被子尾,打了个哈切,困意袭来。
醒来,是下午3点22分。来深八年,工作八年,第一次睡这么长时间的午觉,况且,昨晚还躺了十小时。旦暮两蔬食,日中一闲眠。躺平着的时间,就像老榕树的叶子,你永远不知道有多少,也永远不知道会落下多少。你只知道,一颗树立在那,就是时间。
五天过去了,周五的傍晚,徐然明显感到不一样的氛围。住在城中村久了就知道,平常村里就是一些本地居民在活动,租房的人都四处奔波打工去了。到了周五的晚上,村里人忽然一下多了起来,街面上人头攒动,女孩子拿着奶茶,男孩子叼着香烟,理发店门口的音响,播放着野狼disco。
徐然这个时候反倒不喜欢待在村里了,他往外走,一直走,没有目的,也没有想法。
终于,走到肚子饿了,也走到了这一片最繁华的商业区。在两家商场的巷子里,有一条小吃街,徐然走进去,想随便吃点啥。
螺蛳粉、铁板鱿鱼、臭豆腐,这些食物都让徐然心生恐惧,他几乎要捏着鼻子往前走了。快到小巷的尽头,居然看到一家卖驴肉火烧的小摊。徐然一屁股就坐在了小凳子上,故乡的吃食,有巨大的磁性。
火烧是现烤的,还是方形的河间火烧,揣在手里,热乎乎的。一口咬下去,驴肉配着青椒粒和香菜末,有一种特殊的,属于燕赵的气息。徐然太久太久没吃过这一口了,他珍惜地咀嚼着,一点也不放过。
吃完一个,徐然再要了一个,另外还加了支啤酒。最终,徐然吃了三个火烧,喝了两只啤酒,打了个大大的饱嗝,都是幸福的,朱门酒肉臭的味道。
两瓶啤酒,徐然就上头了,他晕晕乎乎走回出租屋,又是庸长而结识的一场酣眠。
躺平一周,徐然花了316块,长了4斤。花去的钱徐然倒不心疼,长出来的肉却让徐然有点发愁了。一周长了4斤,这个数据一定是准确的。因为一周前周日早晨,徐然在楼下药店门口的称上称的,当时的体重是70公斤。又到周日,又是早晨,站上称,显示的数字是72。
徐然透过药店的玻璃,看见胡子拉碴的自己,觉得该做点什么了,但是他又发现,除了教书,其他的都不会。这时,徐然想起刚来深圳时,他的第一位师父和他说的话。这世界上哪有人天生会教书的?不会没关系,看着学就好了。北师大有个老先生叫启功,他总结自己的学问叫“猪跑学”,啥意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多看多问勤学,没有学不会的东西。
徐然又到楼下的湘味木桶饭吃饭,看到几个送餐员等着取餐。拿到餐,跨上电动车飞驰而去。吃饭的间隙,老板娘和一个送餐员吵了起来,送餐员怪老板出餐慢了,导致客户退单。老板娘骂骂咧咧,把送餐员赶了出去,那份打包好的饭,孤单地站在收银台上。
徐然静静地坐着、想着,饭点过去了,店里慢慢冷清下来。徐然和老板娘聊了起来,询问现在送外卖的流程。老板娘湖南人,说话像机关枪一样快,叨叨叨,叨叨叨,把外卖平台、送餐员和顾客骂了个遍。
生意难做啊!原来还有人电话下单,现在都通过平台,我们利润又薄了。徐然问女老板现在还有人电话下单吗,女老板告诉徐然,老客户有时还是会电话下单,超过十份他们叫伙计送,少了他们也忙不过来。
徐然提出自己可以帮老板送,费用让老板看着给。女老板看着徐然,眼珠子转了起来,同意让他试两天。
两天后,徐然和女老板达成了口头协议:店铺每天包徐然一顿午饭,村里送一份饭支付1块钱,出村三份起送,可以开店里的电动车,一趟5块。
这一带的出租屋都有些年头了,普遍没有装电梯。每天中午,徐然像一只上了发条的老鼠,在村里的一条条小巷中穿行。上楼下楼,一刻不歇,每天至少还要出村三趟,从早上11点干到下午2点,徐然每天大概能收入五十元。
有的送餐员劝他跑全天,上平台接单,一天至少能赚两百。徐然笑笑拒绝了,每天三小时,既可以赚够一天的生活费,又能够锻炼身体,他挺知足。三小时下来,他微信的步数超过一万五,两周下来,徐然的体重又恢复正常了。
一天中午,店里接到一单20份的外卖,要送的地方挺远,徐然一看,是原来他上班学校的对面。徐然让老板娘把饭打包好,叠放在电动车的踏板上,小心翼翼地开起车,往村外驶去。中午,路上人多,徐然不敢快,半小时才到目的地。看到曾经上班的学校大门,恍如隔世。
把饭送到地点之后,徐然感觉这里有点熟悉。一个包工头取了饭,分给装修师傅们,徐然看着他给老板娘转了账,正想离开,被一声徐老师叫住了。
徐然回头一看,居然是文龙的父亲,原来,这就是文龙的家,只是现在外墙重新装修,全部包起来了,难怪徐然开始没认出来。
文龙父亲热情地和徐然握手,然后说一起坐坐,带着他穿过握手楼间的空隙,来到这片楼中最高的一栋。
进了屋,一个大大的茶台,上面摆着各种紫砂壶和茶宠,文龙父亲坐下泡茶,滚水一注,岩茶特有的香气在屋里弥散开。一边泡茶,文龙父亲一边询问徐然的近况,徐然如实说了,文龙父亲“哦”、“哦”了几声。
茶泡好,徐然小口的啜着,他好久没喝茶了,以前上班时,每天喝两大杯绿茶。
“徐老师,文龙一直记得你啊,他高中还是历史学的最好,高二选了文科。”
徐然听了文龙父亲的话,有些感慨,选了文科,怕是做不了体育老师了。
“徐老师,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看到文龙父亲欲言又止,徐然微笑着回了句:“请说。”
“徐老师,文龙的妹妹文凤上初一了,成绩比哥哥差远了,我们还是想让她提升一下。现在国家搞双减,辅导班也不开了,这个也是对的。很多辅导班一心就是赚钱,孩子去了也没什么效果,还是要老师用心教才行。徐老师,你现在也不在学校了,暂时也没什么事做,能不能平常晚上来一下我家,就给文凤辅导一下作业?”
徐然听到文龙父亲这番话,很愕然,从学校出来后,他想过要再回学校,并没有想过成为一名辅导老师,在他的观念里,历史老师在课外辅导这一行里,是没有市场的。
看到徐然迟迟没回应,文龙父亲继续说:“徐老师,你放心,我女儿成绩虽然没哥哥那么优秀,但是很听话,也爱学习。你有空就来给她看看作业,文龙读书那会,你不也给他讲数学题吗?我们是没文化,教不了孩子,你是高材生,又是当了这么多年老师,现在让你来教,其实也是屈才了啊!”
徐然又一次陷入回忆中,是啊,刚带文龙那会,班级的每个学生好像都是他最亲的孩子,自习课上,看到学生做题抓耳挠腮,他经常拔刀相助。很多时候,学生有问题,都是第一时间找然哥。那段日子,到底过去多久了......蓦然间,徐然低头喝了口茶,茶杯的边缘触到他的胡须,确实好久没剃须了。
“徐老师,要不今晚你先过来家里吃个饭,和孩子见个面,其他再说。”
徐然点点头同意了,文龙父亲的口气很真诚,这是打动他的。
那晚,徐然到了文龙家里,油亮的碌鹅、赤红的海虾、肥硕的花螺、碧绿的菜心,虽说只有四个菜,但是都是满满一大盘。文龙的父亲问徐然喝不喝酒,徐然连忙摇头。
“饮少啲,冇事。”家里的老人说话了,徐然后来才知道,这是文龙的爷爷。
文龙父亲给徐然倒了一小杯洋酒,老人动了筷子,一桌人吃起饭来。
饭间,徐然打量起文凤来。这个初一的小姑娘身材高挑瘦削,校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眉宇间和哥哥文龙很像,只是少了文龙那种男生特有的英气,脸上的线条也更柔和。
文龙父亲端起酒杯,给徐然敬酒,徐然泯了一口,一股醇厚的带着药香的甜味渗入喉咙,温热的感觉直到胃里。
这顿饭徐然吃得很饱,在家里吃饭,他太久没体验过了。
吃完饭,文龙父亲又拉着徐然喝茶,这次泡茶的是文凤。文凤泡茶的手法很熟练,恭敬地把一杯茶放到徐然面前。徐然问了句:“小姑娘,你上了初中感觉怎么样?”
徐然习惯叫女生小姑娘,从他开始教书时就这样。这个略带北方色彩的称呼,他感觉很自然。
“徐老师,我觉得老师和同学们都挺好的,学校条件和管理也不错。只是上了初中科目一下多了,我觉得有点跟不上。”
文凤的回答自然大方,徐然还有点吃惊,这个孩子说话,并不像她的外表,看起来怯怯的。
“文凤,以后徐老师经常过来一下,看看你的功课,你觉得怎么样?”
文凤用力地点点头,说了句:“哥哥和我说过,徐老师教书,很能教到心里去。”
徐然又吃了一惊,同时感动起来,他想,就陪着文凤学习一段试试吧。
早晨睡到8点,到楼下吃个早餐顺便买点菜,中午11点到木桶饭开始送餐,2点回到店里吃午饭,下午在屋里看看书,6点自己再做点吃的,6点半出发去文凤家,7点开始看文凤做作业,9点半回到出租屋,洗完澡后再看书一小时,这就是徐然九月下半月的每日生活。躺平的时间少了些,但依旧轻松,而且不单调。
早晨、中午、傍晚,徐然会洗三次脸,因为一天里,就这三次出门。虽然只是很便宜的洗面奶,但徐然洗得很仔细,也很干净。只是他确实不想剃须,一是剃须刀刀片早就钝了,刮起来生疼,二是他日复一日地照镜子,觉得长出来的这点胡须,给了他别样的感觉,一种闲散的,自由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
国庆节,七天假,文龙父亲请徐然3号晚上到家里去。徐然去了,文龙见到他很兴奋,说着自己上高三后的一些感想,还问徐然自己选择哪所高校好,他很想报师范院校。
看着足足比他高出两个头的文龙,徐然有一种成就感。那一晚,文龙父亲请了亲戚,在楼顶烧烤。亲戚间说着白话,徐然听得半懂不懂。大家都很高兴,文龙父亲喝了很多啤酒,站在楼顶俯瞰村里的一栋栋楼,文龙父亲攀着儿子的背,对徐然说了句:“徐老师,这半条村的楼都是我的,文龙以后学什么我都支持他,只要他喜欢。”
文龙尴尬地冲徐然笑笑,徐然也笑笑,其实,选择自己喜欢的,这样的权力,他也有。
深夜,楼顶一片狼藉。大人们都下楼睡觉了,文龙和文凤在楼顶收拾残局。徐然没喝什么酒,他也留在楼顶上,和兄妹俩一起收拾。
徐然指着学校的方向和文龙文凤说:“我第一次在这个角度看学校,而且还是这个时间。”
“以前我们开运动会,老爸就会上楼顶端着望远镜看,我跑100米决赛冲刺的时候,他激动得失手把望远镜摔下楼了。”文龙这么一说,文凤噗呲一下笑了,徐然脑海中,几个画面交织在一起。那年的运动会,他也在场边扯着喉咙喊,后来嗓子哑了,一周靠着凉茶,坚持讲课。
收拾好楼顶,文龙文凤送徐然下楼。文龙父亲躺在大厅的沙发上,看到徐然下来了,起身拎其一个咖啡色的纸袋,送徐然出门。
“徐老师,你把这个拿回去。”
徐然想要推脱,文龙爸爸直接把人推上了早停在门口的车上,纸袋顺手放在后座上。徐然看了一眼手机,深夜两点多了。车开了,徐然没有睡意,他和司机道了声谢,问他是文龙的什么亲戚。
司机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告诉徐然,自己平常就是给文家开车的,自己老婆也在文家做事,徐然听了,没有多问。
回到出租屋,徐然打开纸袋。纸袋里是一个方盒子,打开,是一瓶洋酒。徐然把瓶酒握在手里,在台灯下看了看,不明所以。不去想了,徐然把酒放回袋子,躺上床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11点多。手机响了,木桶饭的老板娘打来电话,问他为什么还没到店里,这段日子,徐然的手机没有设闹钟。
这天,徐然忙到1点半就闲下来了,国庆叫餐的不多,工资都是日结,徐然在店里吃饭这会,老板娘给他转了40。
“老板娘,今天就在村里跑,只送了26份,你给我转40?”
“国庆过节,算是加班费啊。”老板娘一边说,一边还给徐然开了一支啤酒。
徐然没说什么,喝着酒,继续吃饭。
“你原来是当老师的?”
徐然冲老板娘笑笑,算是回应。
“干这个怎么比得上当老师,你快点找个新码头啦。”老板娘这个人,就是太精明,每天在店里,嘴巴一刻不闲,村里村外的各种八卦,没有她不知道的。
徐然在店里,就是干活,他想保持这种单纯的雇佣关系。
6号晚上,徐然又到了文龙家里,国庆最后两天,他来看看文凤的作业完成得怎样。
文凤的字写得比哥哥还漂亮,语文历史都不需要徐然操心,徐然一周会拿一两本书到家里,把里面的一些文章折个角,让文凤自己看。
文凤的数学一般,会做的题写得工工整整,不会做的就空着。徐然一步步教她,往往要教两三遍,文凤才懂。
文凤英语也还行,就是不愿开口。徐然来之前,她在家里总不做老师布置的口语作业,徐然来之后,文凤会按要求听读。
这天辅导完,文龙父亲送徐然出门,徐然欲言又止,文龙父亲说了句:“徐老师,不要见外,我都把你看作家里人。”
回去的路上,徐然思忖着,来深圳八年了,从来没想过,要在这里有一个家。
深圳的秋天,来的很突然,国庆假期一过,北方寒潮一来,气温骤降,徐然把外套穿上了。早晨吃完早餐,徐然到村里的大榕树下看书,可惜这榕树上,没有灰喜鹊。
学校要期中考了,徐然每天晚上陪文凤的时间长了一些。有一天都到十点半了,文凤还有一道数学题没做出来。徐然把步骤写出来,告诉文凤明天再慢慢思考。文龙父亲送徐然出门,这次又有司机开车送。
文龙父亲要陪徐然一起回去,两人坐在了后排。奔驰300E的后排很宽敞,隔音效果也很好。车内流动着蔡琴的声音,文龙父亲提了句:“徐老师,想麻烦你做点小事,不知道意下如何?”
徐然想不出文龙父亲会给自己安排什么事,只是点了点头,文龙父亲接着说:“村里有个很大的荔枝园,属于村上集体用地,看管荔枝园的老头身体不行了,需要换个人。园子里有两间平房,旁边还有块菜地,平常也没什么事,定期会有人到园子里养护果树,看园住在园子里就好,每个月村上会给开份工资。”
徐然眨了眨眼,主动握了握文龙父亲的手,表达自己的感谢,这是一个梦寐以求的工作。这段时间的梦里,徐然常想起老家门口那块小菜园,老母亲去世后,怕是荒芜了吧。
第二天下午,文龙父亲又带着徐然去荔枝园看了看。荔枝园就在立新湖边,外围是绿道,两间屋子在两颗老荔枝树中间。砖瓦房,外面看有些老旧,里面还挺新,墙都是粉刷过的,地面铺着瓷砖,一间房里还摆着一个一米八的大床。
村里管事的把房子的钥匙交给徐然,告诉他一些注意事项。文龙父亲双手抱了抱老荔枝树的根,说了句:“这颗树超过两百年咯,村里老人说是清朝种的,文革时候,整个园子就砍剩下六颗老树,这两颗还不是最老的,园子中间有两颗更老。我们小的时候,每年都盼着荔枝结果。收果的那几天,村里小孩都爬上树去摘,比猴子还快。”
徐然仰头看着树,感觉这又是一份责任。
十月中这几天,徐然忙着搬家。原来房东人不错,只收了徐然半个月房租,把押金也退了。木桶饭老板娘知道徐然要搬走,有些不舍,但也大方地把电动车借他用。
徐然骑着电动车,一趟趟把东西运过去,载的最多的,还是书。
荔枝园的两间房里,家具只有一张床和床边的一张书桌,通水电,但没有燃气,徐然本来有一个电磁炉,锅和餐具都有,搬过来就用上了。
相比原来的出租屋,这里显得过于宽阔,原来看管的老头留下了锄头、铲子、砍刀等工具,靠在墙角,在空荡荡的屋里有些显眼。
毕竟是贴着地盖的房子,就算秋天,阳光退下去后还是有些潮气,徐然看着一排排心爱的书就这样躺在地上,有些于心不忍。搬过来这几天,他四处转悠,熟悉周围环境。有一天,走到立新湖边上的一个村,村里一家五金店在做不锈钢窗架,裁切出一些边角料,徐然给老板买了两包好烟,把这些边角料捡了回来,还借了冲击电钻,买了膨胀钉,在房间的墙上装上了几排错落有致的书架。
秋阳透过窗户,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不锈钢书架泛着银光,耀眼极了。一本本书摞上去,徐然的心又一次安定了。
徐然顺便把床边的老书桌加固了一下,网上买的台灯也到了,放在书桌上,晚上他能看一会书。
徐然开始习惯这里之后,开始对屋子旁边的菜地产生了兴趣。中午不去送餐后,徐然每天早晨吃完早饭后就绕着立新湖漫游,走上半小时后开始慢跑,大概一小时能跑上一圈,他发现立新湖周围有不少这样的荔枝园,属于不同的村子,都有人看守,有的还做农家饭对外开放。
有一天,徐然穿过立新湖水库,走到了凤凰山脚下,意外发现了一块农业用地,全是菜农在这里种菜。辣椒、番茄、生菜、韭菜,一块块菜地里,长着各种蔬菜,徐然有点闯入新世界的感觉。如今的深圳,居然还有农业用地,南方的菜地,好像不用怎么打理就长得郁郁葱葱,虽然已经是秋天,但菜地里依旧热闹,菜农们一边整理,一边应付一些来体验生活,想摘菜买菜的市民。
徐然试着和这些菜农交流,开始一个阿姨说话他听不懂,后来一个阿伯直接不搭理他,最后是一个老婆婆,用河南口音回应他,聊了一会才知道,这些菜地都被外地人承包了。徐然问老婆婆能不能卖给他一些菜种子,老婆婆有点为难,不知道怎么卖,徐然就直接掏出二十元给了老婆婆,让她看着给就好了,徐然出来跑步,兜里总揣着一张二十元的纸币。
老婆婆带他回屋,屋就在菜地上面,一大排,里面住的都是这里种地的菜农。老婆婆拿着破报纸给他包了五包种子,有葱的,辣椒的,黄瓜的,还有两包,老婆婆也不知道是啥种子。
老婆一边包,一边告诉徐然该怎么播种,怎么浇水施肥,种菜也是学问,农村走出来的徐然当然知道。
回到荔枝园,徐然开始翻整屋子旁的菜地,徐然估摸着,这块地有50个平方,这比他原来租的屋子还大,更关键的,这是深圳的一块菜地啊!在深圳能种上地,徐然感觉日子又踏实了些。
白日里跑步种地,夜晚了陪学生读书,每晚11点能入睡,睡足八个小时起床,徐然放弃了再回学校的想法,日常的穿着也就更随意了。
立冬这天的晚上,文龙父亲又邀约徐然到家里吃饭。天冷,饭桌上架起个煤气罩,文火炖着羊腩。砂锅里泛起一个个粘稠的气泡,羊腩、萝卜、甘蔗与几味中药混煮,散发出异香。文龙父亲又举起酒杯,劝徐然喝酒。透过杯中琥珀色的酒,徐然觉得,砂锅上的烟都醉了。
“徐老师,你喝吧。”
这一晚,徐然慷慨激昂地给文凤讲历史作业,讲五四运动,又好像登上了讲台,这次他是站着给文凤讲作业的。
徐然离开的时候,文凤送了他一个黑色的小盒子。
第二天,徐然起晚了,他瞥见昨夜丢在书桌上的黑色盒子,打开,发现是一把精美的电动剃须刀,还配了一面巴掌大的小圆镜。
徐然摸摸自己的腮边,秋天过去,冬天来了,该剃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