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奈何桥估摸着也是上了岁数,青黑的桥砖丑陋的斑驳着。奈河的水还是那老样子,一日不落的拍打着桥墩。倒吊着的那些恶鬼,也因着这血水的腐蚀,扭曲而挣扎。桥面上的摩擦声轻轻重重的响着,垂死之人的呻吟一样。也怪不得,这桥这样窄,那入了轮回殿的鬼魄都是要带着笨重的铐链的,漫长死寂的队伍像看不见头尾的黑蛇一样蠕动。
过了桥便是那望乡台,名字倒是有那么点风雅,顶不过是一个略高的土台。孟婆便是站在那里,站在刻着前生今世的三生石前。每到一个,便让他看一眼三生石,舀一碗孟婆汤,自去投胎。倒是喝了那汤,不记五情,不忆六苦,总是看见什么也是记不住的。可笑总有那执念的,非要弄个明白的,到头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白娇环就排在那第三四个,新死之鬼,不过是娇颜挂灰,倒还有那么点未散的人气。比上那些个满目怨恨的,也是平静。这女人是难产而死的,家庭和美,死前夫君妹妹都难过得紧。啊···夫君,眼中清明一闪,便落下泪来。夫君脾胃不好,小妹身子又弱,公婆年纪也大了,那孩子又得谁人照顾······
转瞬便是轮到了她,白娇环叹口气,也罢,既然死生相隔,也顾不得许多,自己便还是投胎去吧,勉强挂了笑颜一福。孟婆的面容苍老的看不出轮廓,只看得清那蒙了灰一般浑浊的眼睛。手枯枝似的伸向前,阴阳不辨道:“喝了它,轮回去吧。”
白娇环接过那个爬满黑渍的缺碗,正瞥见那三生石上映出几个字:白娇环,夫妹合谋致死,冤。
娇环大惊,“孟婆,这三生石上莫不是错了。小女乃难产而死,何来冤屈?”
孟婆灰白的眼珠动了动,似是带了些嘲悯,“三生石是不会错的,错的是你。”
娇环暗暗皱了眉,可笑,夫君小妹平日如何照顾,自己岂是不知。倒是这孟婆,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久了,难免糊涂。
正要饮了这汤,便听那两旁青面獠牙的鬼差喝道:“这新魂旧魄都往前走,奈何路上莫回头。”
嘶,这词,好生熟悉。实在何地,白娇环脑中一闪小妹清丽的容颜,“姐姐你慢走,黄泉路上可莫要回头。”
“呯”的一声,缺碗碎了一地,那黑浊的汤汁洒了个肆意,顺着砖缝不知去了哪里。
后面的鬼魄见这白娇环忒是耽误时间,不由骂嚎起来,鬼声漫天。
白娇环顾不得许多,囫囵个地跪下,“孟婆开恩,小女有不明之事,只盼回阳解惑。”
那孟婆似笑非笑看着娇环,“痴儿,老身奉劝你一句,那阳世之事可莫在掺和。速速投胎,前世之事怎的执念。”
白娇环两腮挂泪,磕下头去,哽咽不语。
孟婆看了看脚边的匍匐,忽而尖利的笑起来:“老身便放你回阳片刻,让你看清那些个前因后果。不过阴阳相隔,你那夫君姊妹多半是见不到你的。纵是有一条,”那孟婆突得凑上前来,脸上密布的沟壑看起来更像个怪物,“你用你下世30年阳寿孝敬老身,如何?”
娇环喜颜,“多谢孟婆成全。”
孟婆桀桀笑着,砖瓦一样的手指在白娇环额间一抹,意识混沌间,似是有孟婆的轻叹,“痴儿,你可别悔。”
身念一轻,已是来到阳间的宅府。想自己十六岁嫁与许玄,十八岁娘家大火,只逃出来娇玉。
这白娇玉是父亲母亲抱养而来与自己作伴的,虽不是血肉骨亲,但向来是当做亲生姊妹一般对待。当时万般悲痛下,还是许玄一直在旁支持,甚至提出将娇玉接来同住,免得自己担心。也是郎君如此体贴,娇环才得念郎至此。
飘入室内,那楠木薄纱帐中躺着的不正是白娇环自己,所记不错应是自己逝世前几个时辰。这感觉也真真奇妙,对镜一般,免不了的好奇。那床上的肉身,喝了安神汤已然入睡,双手还护着腹部。目光及至那隆起的部位,白娇环温柔的笑了笑,他和她的孩子。
隔间些许的人声,吸引了了白娇环,飘然而上,目光多了份女儿家的羞涩。 那青衣绸巾的俊男子,不是许玄又是谁?一旁的娇玉藕色襦裙,未施粉黛,清丽的面容上挂满了泪珠,惹得娇环一阵心伤。
正是此时,婆婆进门,看了看娇玉,皱了眉,“玉丫头别哭了,莫动了胎气。”
娇环一愣,胎气?玉儿何时有了孕,怎的不和自己说。那男子又是何人,忒是轻薄。
还未细想,却见许玄伸手扶住娇玉柳腰,柔声道:“母亲说的是,玉儿若是伤了身子,许玄可是自责。”言罢便伸手为之拭泪。
是他!竟然是他!娇环倒退一步,这两人竟在自己眼皮子下苟且。
“是玉儿的错,让母亲担心了。”娇玉俏脸飞霞,别有一番风情。
“你那姐姐也是无用,偏得到了生产如此无用。若不是怀了男子,怎容她如此放肆,如今这孩子能保下都悬,”看了眼娇玉的肚子,“你这胎可要好好养,不得马虎。”说罢也不看看那躺在内室的娇环,径自走了。
“玄郎,我们这样好生对不住姐姐呢。”娇玉一脸怯怯,引得那许玄无限怜惜。
“那娇环早不如以前那般懂事,也不同意纳妾。我堂堂翰林,家中只她一妻,成何体统。我···我这也是无法。”许玄似是戳到痛处,面露急色。
那娇环冷眼看着那男人,原本已冷的心血,更寒了。嫁与他是,这许玄一贫如洗。自己不顾父母之命,委身于他,照顾他全家生计,供他科考。要的不过是一心一意,便是无法,也不该与自家姊妹私合,如今又说得这般薄情的言语。呵,便是这世间男子多的是那喜新厌旧的。
“那···怎和姐姐言语此事?”
“这···毕竟多年夫妻,也有感情。不若抬了你做平妻,也不算亏待了她。”那许玄一脸懦懦,哪有半分风气。
娇环自恨自己怎的看中了他。 “玉儿一切听玄郎的。” 想那许玄的男子气概满了足,又得好些软语,翩翩入房歇息了。
却是那娇玉抬起一旁冷了许久的药碗,入了内室。 娇环跟在身后,心中一叹。毕竟十数年的姊妹,自己总归是去了。事儿已然如此,任他们逍遥,只要不亏待了孩子,干自己何事。
那娇玉素手捧盏,看着床上的美孕娘,莲步依依踱了过去。
青玉小匙盛着药水送入檀口,一时寂静无声。忽的娇玉银铃般的笑道,“姊姊可曾想过有得今日,你为鱼肉,任我宰割。呵,那玄郎本是我先看中的,不过顾忌他家底薄弱。待他有了功名,你那父母竟不愿送我入嫁。”见那娇玉恨恨然,水眸一眯,又复想到什么,展颜轻笑,“呵,那又如何,不过一把火的事。”
娇环大惊,那火竟是她放的!自她进门,众人待她不薄,真真是个二小姐。她竟狠心如此!银牙玉碎,青筋乍然,这贼妇忒的狠绝!
那娇玉自是不知身后凶相毕露的娇环,冷笑道:“如今什么不是我的,那许玄,那家私,那宠爱。姊姊你身来体虚,便不要我做甚,自己也过不了这关,不若还是带着这胎去了罢。”
最后一匙汤药送下,娇玉站起身,朱唇轻启,“姊姊你慢走,这黄泉路上可莫回头。”眼波流转,这俏美人在烛光下竟比的身后那已死的亡魂还要青森。
娇环跪坐在床前。女儿不孝,不听父母劝告错嫁良人,认贼为妹。引祸如此,实在无颜。此时那白娇环早已万念俱灰,只盼着早入轮回,不再听得这腌臜事。奈何时刻未到,一丝气不散,扣着她生生留在阳世。
正她垂泪,那床上之妇忽的痛呼。白娇环一惊,孩子要出事了,就盼那许玄念在亲生骨肉,多加照拂。 见产婆忙了半日,血红的花纹染满床铺。
听得那床上的自己呼吸减弱,娇环心正一沉,却听产婆喜道:“夫人再用些力,少爷头已出宫口。”
娇环大松一口气,还未细看那血肉模糊的家伙,就见娇玉点着细步进门,冷眼看了半晌。忽然塞了一锭银疙瘩给那产婆。产婆一愣,见这打扮贵气的女子一脸寒气,掂量了手中,心下了然。
口中是叫着:“夫人怕是难产了。”手上用力,将那才露头的孩子狠狠往宫内一推。 床上那只剩三分力气的一声痛苦,娇环尚在混沌,就听那许玄叫到:“千万保住了孩子。”似有大锤重重一击,那娇环早冷的心碎的是个七零八落,这男人竟凉薄如此。
转眼孩子羊水尽了便没了动静,床上那流血成河的又怎会得生,一同没了声息。 血水混着眼泪淌下脸颊,自己原是如此惨死,这贼妇! 却那娇玉冲那产婆点点头,抹了抹眼一副哀戚出了门廊。
“玄郎,姐姐和那孩子都没保住······”泫然而泣。
那许玄一愣,难得露出几分悲色。 那娇玉眼中妒色一过,哀声道:“玄郎······我肚子···肚子好痛。”
许玄不及细想,扶住那柳腰,急色道:“怎的会疼?快叫大夫来。” “玄郎不用,先看姐姐·······” “已死之人再看有甚用?你还有孕,可别伤了你的身子。”
且说这奸夫淫妇还待再演,忽觉身后一冷,阴风大作。转头将看,便是大惊,那不是白娇环又是何人。 黑发血衣,霜纸一样的脸色,便是在较好的面容也是狰狞可怖。那腥红的双目愤恨欲裂,血水混着眼泪斑驳在脸颊,哪还有半分人气,全然是一厉鬼了。
“啊!”那娇玉许玄何曾见过如此可怖之景,白了脸色双双跌倒在地。
“你···你别过来,我们··我们是人···阳气在身···”那许玄还哪有半分沉着之象,筛子一般抖着。
“姐姐你···” “你杀我父母孩子,我定要你生不如此方能偿我百般痛苦。”那凄厉尖锐之音乍响,如夜猫嚎哭般渗人。
白娇环看着眼前之人,心中怒火四溢,恨不当扒其皮碎其骨饮其血。忽的眼前一花,混沌起来,想是那时候到了。 阴风乍起,两人睁眼时何有那白娇环。
娇玉软在许玄怀里,面无血色,“玄郎···这···”
那许玄想了想,喜道:“那天阳宫传有一道士很灵,我们寻他出个法子,最好便是能彻底收了她,永无后患。
白娇玉心下一松,柔声道:“玉儿听玄郎的。”
且不说这些阳世间腌臜事,再看那白娇环,身已回阴府。还是跪在那孟婆脚下,身后还是那无边的魂魄。
“痴儿,你可满意了?”枯松的声音响起。 白娇环抬头,何曾有当时半分娇弱,满眼戾气,便是孟婆也惊了一惊。
“我白娇环,以永生不如轮回为价,甘愿化为厉鬼,受那万劫不复之苦,只求索那许玄白娇玉两人性命。便是魂飞魄散,也心甘情愿。”
惊!这等死誓有几人发得,天降紫雷,三劈于地。那雾中隐约的鬼差,官服乌沙想来是那判官。
“何人在地府鸣冤?”
“小女白娇环,生时嫁于许玄,谁知他私通我养妹白娇玉,而那白娇玉不顾养育之情,杀我父母,烧我家宅,害我才出生孩儿性命。又让我惨死至此。小女求大人秉公执法,切莫放过了这狗男女。”字字诛心,声声泣血。
“慢着,你说你名白娇环?”
“正是。”
“可是昨日难产尽的阳寿?”
“那并不是难产,是那贼妇······” 话音未落,见那判官眼珠一转,喝道:“大胆白娇环,你为世犯七妒七忌,又扰阳世生活,实在罪过滔天,还敢鸣冤?来人,压她入奈河之下,永世不得超生!”
众鬼惊,这是何以至此? 白娇环大怒,破口大骂:“我命如此,尔等阴司不受冤案,反而妄言乱谋,天无公理吗!”
判官气急,差了鬼司压了人下去。但听那桀利之音不绝于耳,直叫人背脊发凉。
见众鬼原地戚戚,判官浓眉一皱,“无事便去投胎,切莫惹事。” 说罢,宽袖一带,阴风乍起,同那鬼差去了。
“那天阳宫道士烧来的阴冥之币可是收好了?”
“判官放心,小的一切已安排妥当,必不会让人看出端倪。”
······ 叹!叹!叹! 想那阳世阴间有何差别?不都是些个因利而谋的,鬼固然可怖,却不如人心;而那人间事,也是越不过鬼界的规矩。 不过都是些同流合污之人罢了。 只是那白娇环一心情痴,不解郎心,不懂世情,妄以命搏得一天理,可笑!可笑!
此女之痴,不过口舌间一笑柄而已。纵使舍尽万般,也翻不过那奈何水寒,人心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