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一向对甚嚣尘上的大妈们没啥好感,到处放着大喇叭跳广场舞的,在公交车上高门大嗓聊天的,有事没事都扎成一堆事事儿的,国外奢侈品店里抢购的,玉龙雪山上管理人员喊得声嘶力竭,依旧眨眼就跳出围栏拍照的……不一而足无孔不入。所以我见了事事儿大妈款的唯恐避之不及。
但渐渐地,我对大妈有了新诠释,更确切地说,是我对大妈身上的大妈力有了新认识。
去年深秋一个阴冷的下午,和朋友到公园散步,一个大妈架着高音喇叭练嗓,粗哑的声音略带苍老,几乎句句跑调。朋友嘀嘀咕咕在那里抱怨她扰民不自知,我也觉得她用不着这么大声,但我琢磨更多的是,据说每个人生来都至少有一项天赋,这位大妈的天赋显然不在这里,她为啥不好好找找,却喝着冷风跟自己死磕呢?
那一下午,即使我们跑到河对岸,也隐约听到她粗哑跑调的声音,气得朋友一下午没少抱怨,我也少不了附和两句。到天快黑我俩回家时,大妈还在那里如一块大青石似的矗着,唱着她跑调的歌。
朋友再一次深恶痛绝地吐槽,耳朵被大妈的歌声摩擦蹂躏一下午,我却忽然对她肃然起敬起来,跟朋友说出一番话:“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其实每个人都是老师。这大妈唱歌虽然不好听,但咱俩走着都冷,你看人家一站一下午,精神多可嘉,要你行不行?反正我不行。而且即没观众又没掌声,甚至还要忍受你这样的人指指戳戳,有本书叫《被讨厌的勇气》,很多人没有被人讨厌的勇气,但这大妈绝对有,那咱得学习人家呀!”
我说完了,朋友跟看神经病一样看了我两眼,但再没吱声。
还有一个是女性成长群里的姐妹,几年前刚建群的时候,她正处于盘丝洞似的烦恼里,有什么事,她事无巨细地分享在群里,时常错别字不少刷屏向大家讨建议。开始的时候,大家大概被她这番神操作吓到了,少有人回应。
我看过她几段刷屏,大意是她有三个儿子,生了一个儿子,想生个女儿,谁知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累死累活把孩子带大,又种地养羊挣了点钱,老公却出轨了,打打闹闹好几年,后来为了儿子睁只眼闭只眼吧,人家还带着小三跑路了,好几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没明没夜地一个人带着仨孩子过活,老公有一天如晴天霹雳从天而降,带着180万的赌债和一窝蜂似的债主上门了,她准备不计前嫌,只要老公保证好好过日子,就跟他一起干活还债,重建家园。
有人劝她这又何必?180万不是小数。你可以说她为一个男人付出这样的代价不值得,那又怎样?她就是愿意爱,愿意付出,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倒是觉得,一个农妇在这样的危机下,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还能稳住心神,省出钱来,上一个好几千的课,必非久陷泥淖中人。即使不能感同身受,看见了就发几个抱抱、红心的表情。渐渐地大家爱上了她的分享。
她发上来自己在羊圈里清粪、挤奶、接生小羊羔、收割大片玉米的视频,是个粗壮朴实的农妇,个子不高,像个农家刚从蒸笼里拿出的全麦馒头,不白、粗糙、热腾腾的,跟那种精致好看的和果子绝不相同,但耐饱耐操。前些日子,她说再过两年饥荒就还得差不多了,今天去县城送货给自己买了件30块的衣服很高兴。不由想起关汉卿那句著名的话,她就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但大妈力对我造成剧烈冲击,还是最近有一天下楼跑步,看有人家扔的木质包装箱,有一块木片一头掉了下来,我忽发奇想,正想买点木条玩呢,这不就送上门来了,而且宽窄不一,有点粗糙,比专门买的自然有趣多了,简直不要太好。
上去小心翼翼跟它搏斗了一会儿,那根一头已经掉下来的木片,愣是跟个拧不下来的螃蟹鳌似的,又扎手又结实,我奈何它不得,赶紧跑到旁边物业借了把笨重的大斧头,扛起来砸了几下,效果也不明显,正发愁呢,一个花白头发的大妈路过,她噌地夺过我手里的斧头,说看你那个胳膊还不如斧子把粗,一看就不是干这活的人。
她上去咣咣敲了两斧头略见松动,我看她个子不高,也不太胖,花白的头发在风里飘摇,心想她别是跟我半斤八两吧。谁知她扔下斧头,一把拧下了那个木片,倒把我吓了一跳,怕她扎了刺。只见她飞起一脚,踢下来一头,再一脚就下来一片,我怕她摔倒了,建议还是用斧头,她根本不搭理我,飞起一脚又飞起一脚,不一会儿就弄下好几条,我说够了够了,她意犹未尽,脚下不停,而且越干越起劲,一套动作被她演绎得行云流水,象武林高手练功,又弄下来二三十条,我急得在心里喊:“大圣,收了神通吧!”
好不容易她收了脚,把旁边的一个蛇皮袋子拉过来,我要上去帮忙,她大概嫌我碍事儿,说着不用,三下五除二把那些木片装进去,我在旁边插不上手,又怕她扎了刺,急得团团转。去年看一个卖首饰的姑娘晒图,一只纤纤玉手曾经让我自惭形秽;现在看到她粗糙皲裂的手,再次自惭形秽,不由下意识地把手藏在身后。
大妈力,就是这种很糙很硬很有劲的野蛮生命力。她们想说就说,想骂就骂,泼辣又坚强,健壮又能干,烟熏火燎,但也热气腾腾,根本不怕被人讨厌,又有一种母性天然的良善。
文明是一把双刃剑,许多人被阉割掉了大妈们身上那种天然蓬勃的生命力。在我们接受了大量文明规训后,应该保留、甚至找回几分大妈力,才能活得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