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老屋

我家最先住在牛场组张家老屋,听说我们那一支张姓人明字辈几兄弟原是住在一起的,那是很大的一栋几层堂的木房子,可是我开始记事的时候,我家已经搬到张家老房子的前面去了,是一栋三进三退两层的吊脚搂。我对那栋张家老房子的印象就是大麻麻一家的房子同小嗲一大家的房子是连着的,但隔开两家的是一间很大的公共堂屋,堂屋前面还有一个天井,这里是我们小时候玩耍的地方,最有趣的是在公共堂屋去寻“退退儿”,堂屋里有好多个石凳,垫起粗大的木柱子,石凳贴地的周围,是干燥疏松的细土,只要见到有小“漏斗”样的土窝,用一根细竹枝在那里拨一拨,基本上会发现“退退儿”这种可爱的小虫,把它放在掌心,触碰它的前面,它就会退着走,把它放回小土窝,它三两下就退到细土里面不见了,仿佛在和我们玩捉迷藏的游戏,“退退儿”因此而得名。

我们在那栋简陋的吊脚楼里没住几年,父亲决定再次搬家,他选定了离张家老屋东边大约一公里的公路边建新房子,房址位于一块地边,那里是石头山,父母不知付出了多少辛劳,钎凿锤打,放炮炸石,整出地基,并就地取材,用炸出的石头砌墙,修建了五间坐南朝北的房子,由于靠东边山势较弱,父亲便同来自江垭九溪的同为张姓的瓦匠师傅将最东边的那间屋设计成“钥匙头”,那一间靠北边伸出来一截,所以比其他几间屋的空间都要大,后来父亲在那间房中央砌一堵墙隔开,后面是灶屋,前面是火坑屋,来客人了就在火炕屋里摆桌吃饭。“钥匙头”屋顶必须设计成双沟来排雨水,屋顶的瓦面一年须得“检瓦”一次,才能基本保证不漏雨。但双沟构造复杂,“检瓦”也很难保证不漏雨,每年“检瓦”的祚新大哥想尽办法:隔塑料纸、加瓦…过不了几天,又漏起雨来,而且多处都漏,没办法,我们只好将家里的脚盆、脸盆、水桶,甚至连炉锅都拿出来接水,地面还是会经常被漏下的雨水滴出一些洞来。

石头房子的墙面露出的全是石头,还是要稍做美化,父亲自己将房子面向公路、朝北的那面墙刷上一层水泥砂浆,并用短钢筋在墙面上手工划出横、竖,组成一块块方形图案,并在横、竖凹槽处涂上白石灰浆,看上去就像现代房屋贴上去的一大块一大块的墙面砖,也算勉强遮丑吧。屋内的墙面,最初都是露着石头的,后来父亲也想办法用石灰加草纸之类的材料抹平了中间的堂屋和父母卧房的墙面,不然的话,家里要挂东西,连钉钉子的地方都没有。在正屋的东头,父亲又修了两间东西向的矮房,朝北的一间是猪栏屋,朝南的一间是牛栏屋。

从木房子到石砌房子,而且修在公路边,在父亲看来,应该算是一种进步吧。站在老屋前,视野非常开阔,由近而远,青山层层铺开,树木、田地、人家错落有致,遥望武陵山脉的余脉———巍峨的北山,还有“V”字形的大河口,更是一种视觉上的享受,几乎所有路过的人都说这是个好屋场,夸赞父亲有眼光!

房子修好了,父亲开始在房前屋后栽种各种树木。对风水还算有些了解的父亲,不知怎么神差鬼使的在房前的土塔边栽了几棵桃树,只见开花,我们却从未吃到过桃子。后来有人说房前栽桃树坏风水,父亲才把它们砍了。不过父亲在老屋东头的菜地边栽下的几棵苹果树和一棵金香柚树还是让孩子们吃到了小小的带酸味的青苹果和长圆形的甜味的金香柚。父亲还在老屋东头的后山上栽下了一兜枞竹,还有一小片杜仲树。那兜枞竹后来发展成一大丛,枞竹竹巅由粗变细,一根根弯垂下来,在月圆的晚上,月亮挂在竹丛间,微风轻拂,竹影婆娑,沙沙作响,亦是一道绝佳的风景。枞竹还是编织简单竹具的好材料,像织个篓子,织个团筛,织个挂在火炕上面炕腊豆腐之类的工具,枞竹就派上用场了,四十多年过去了,那片枞竹依然茂盛,而那片杜仲树,已追随父亲而去,不复存在了。

后山上的一株柏树、一株樟树,父母在世时,小心呵护,几十年过去了,记忆中的小树现在已是参天大树。就像小时候经常在树下发呆的我,现在也都已步入老年。今年中秋节回去,弟媳说起那株柏树,我多年未去后山,于是专程去看,见到它们,就像见到父母,只是树木已是参天,父母已然作古,想到这些,忍不住泪流满面,伤感不已。

父母卧房里,摆着一张老式雕花床,床前有踏板,而我们小孩子睡的是木架子床。父亲晚上不在家的时候,我和弟弟会好奇父母的床应该睡得很舒服,会争着去同妈妈睡。有一次,我和哥哥睡的木架子床半夜突然散架垮塌,睡梦中的我俩从床上跌落,被狠狠地吓过一回!

父母卧房里有一层楼,说是楼,其实是在两堵墙之间用圆木并排连接起来,在圆木上面杂乱地铺上一些木板,上面放一些杂物。我从小就喜欢收集玩具,自己或捡或买,拥有了不少塑料或橡胶玩具,我至今仍清楚记得我最珍爱的玩具是一个捏一捏可以发声的橡胶公鸡和一个按一按玩偶可以翻单杠的塑料玩具,开始我把它们放在一个立柜的最低层,后来觉得不放心,就悄悄爬上木梯,把它们藏在父母卧房的楼上,一直珍藏着,每次都趁没人的时候上楼去看看还在不在,但很少拿出来玩,只是一味地藏着。

说到玩具,自从那年看了《少林寺》电影后,我和弟弟就迷上了武术,自己动手做了好多武器:红樱枪、少林棒、大刀、弓箭……一有时间,我就和弟弟舞枪弄棒,操练起来,做着我们的武侠梦。练完后,我们就将这些武器藏在各扇门旮旯里,若被母亲发现,她免不了数落我俩:“柴棒都被你们抽完哒!我要做柴火的!”,她有时真生气了,也真会拿走一些砍断了去烧火,我俩倒不会很生气,大不了再去做!

二姐读到五年级就不愿读书了,辍学回家,早早地就同父母开始做农活,而喂猪则是她最重要的工作,在灶房里,一块猪草板、一把猪草刀,一个粗糙的背篓里面似乎永远放着一把镰刀,每到傍晚,灶房里会准时响起二姐剁猪草的声音,同时猪栏里的猪会条件反射般地开始大声“哼哼”,猪食不到嘴不会停歇。说起喂猪,我又想起一件趣事,当初修猪栏的时候,母亲可能忘了提前交待我们:“小孩们不要靠近,更不得乱说话!”而我偏偏就去了,看到猪栏修得不大,随口说了句:“这猪栏只喂得一头猪吔。”此后好几年,我们家真的只能喂活一头猪。母亲不甘心,每次都买两头猪仔,但其中总有一头会因生病或无缘无故夭折,根本喂不大!父母还曾经喂过一头母猪,可满肚的猪仔全部胎死腹中,一个都没成活!尽管父母给猪栏用尽办法消毒,但好些年即便只喂一头,不是刁嘴就是病怏怏的,年末也杀不了几斤肉!后来不知父母听了哪位高人的指点,叫匠人将猪栏隔成更小的两间,每间喂一头,自此,猪再也不生病了,也肯吃食了,长得飞快,每年总可以卖一头肥猪,年末杀一头肥猪,你说神奇不?

说了猪,再说牛,我父亲常年贩牛,结识了不少牛贩子,有一次父亲外出未回,一个我们全家都认得的牛贩子晚上投宿在我家,第二天天还未亮,不知啥时候那个人偷偷离开了,还顺手牵走了我家的牛。家人们早晨起床后才发现,当时正值冬季,大雪封山,二姐循着人、牛的脚印,朝着高峰方向一路追去,中途连鞋子都跑掉了,脚都差点冻掉,她是拼了命去追盗牛贼的呀!后来在大姐夫的帮助下,才追回了我家被偷的牛!

石头房子,冬暖夏凉,但因为是土地面,老鼠很容易打洞藏身,家里的粮食都装在套柜里,老鼠寻到了,经常将柜盖或柜壁咬出一些孔去偷吃粮食,父母通常将孔用玉米芯或烂布团之类的东西塞住,但作用不大。更可恶的是,老鼠有时会钻进衣柜,咬烂衣服,甚至在衣服、棉絮里做窝,繁殖,拉屎撒尿,让人恨得牙直痒痒。母亲通常会买来老鼠药,拌上米粒或玉米粒,放在柜下、屋角等处,过一段时间,就可见到一些死老鼠,被我们及时用火钳夹出扔到粪坑里。但有些老鼠吃药后会逃到一些我们不易找到的地方,死去腐烂,发出难闻的臭味,有一次,母亲叫我去床底寻死老鼠,我钻进床底,发现一只,我用木棍一拨拉,发现死老鼠已高度腐烂,蛆虫乱翻,恶毒难闻,恶心死了……从此,我认为世界上最脏、最可怕、最讨厌的动物就是老鼠!家里试着养猫,但往往过不了多久,不是被路人抱走,就是自己逃走,或是被车辆轧死,或是病死,都养不大,只好作罢,所以鼠患依然猖獗。

可是有一年,老鼠突然很少见到了,老辈人都说:“它们都集体迁到河南去了!”当时的确有那么一种说法。但我将信半疑,倒是找到了我家老鼠消失的根本原因。我先是在父母卧房的楼上发现蛇蜕的皮,后来在屋内房梁和其他地方也发现了蛇皮,我家离山近,山上的蛇很容易进屋,特别是石砌的墙内空隙很多,蛇很容易藏身!果然,一个晚上,在灯光下,我看到了蛇在石墙里微微泛光的、蠕动的身影,有一次甚至看到墙皮先是鼓起来,然后破裂、掉下来,蛇正从这里面穿过。开始特别害怕,后来父母告诉我们:“莫怕,那是菜花蛇,没毒,进屋吃老鼠的”

我和哥哥也曾在家里抓到过一条,的确是菜花蛇!自从家里有了菜花蛇,鼠患也基本消除了。

同二姐一样,我哥哥初中只读一年多就辍学了,很快成了家里主要的男劳力,当年我们那里主要的经济作物是烤烟,我哥哥是种烤烟的行家里手,下籽、育苗、剔苗、移栽、打药、施肥、摘烟叶、编烟叶、上炕、烤制、下炕、烟叶分级、卖烟,过程异常繁琐,各个环节务必到位,付出的艰辛和汗水难以言表,其中烤制烟叶的过程是最考验技术的一个环节,烤一炕烟需要五天左右的时间,期间,哥哥就在烤烟房烧火的地方搭个棚子,在两把椅子或两条长板凳的上面铺块门板当床,日夜守候,只为烤出一房高级别的烤烟,卖出个好价钱,增加家庭收入。当年哥哥对家里的贡献真的很大,他的付出决定着全家整年有没有钱用!

猪栏东头的那间烤烟房至今还在,看到它就想起已经去世了的哥哥,他内敛、勤劳、沉默、顾家,好品质是我学都学不来的,可惜英年早逝。

哥哥成家时,因房子不够用,父母便请匠人在老屋的西头搭建了一间偏屋给哥嫂做厨房。后来,家里把老屋斜对面山上林场的那几间屋买下来,哥嫂搬到那里去住,我侄儿就出生在那里。

父母随后把一直住在张家老屋的爷爷接过来,住在那间偏屋里直到他去世。

父亲九零年二月意外坠车去世,那时,我们五姊妹中只有大姐、哥哥成家,母亲极度悲痛之余叮嘱我们:“现在爸爸不在了,你们一定要争气呀,不要让周围的人小看了你们!”那一年正月初一,一直不信邪的父亲在老屋西头老地基那里动了土,父亲出意外后大家才意识到那是个不好的兆头!九一年,二姐从老屋出嫁,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下大雨,亲戚们坐着临时用粗木围做栏杆的农用卡车,护着父亲生前给二姐准备的箱、柜等嫁妆,把她送到了江垭三双的滕家河。母亲哭着送二姐,完成了父亲去世后家里的一桩大事。

前几十年,一大家人挤在那几间老屋里生活,母亲一直觉得愧对家人,所以她老早就有个心愿,希望家里人住上更大的房子。在父亲去世后,她下了最大的决心推倒老屋,将老地基扩大,修起了一层四个面子、四进四退的新屋,家里人终于住上大房子了,不过新屋还可依稀见到老屋的模样。

哥哥也早就建了新房子,正当全家人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的时候,二0一0年腊月,哥哥却意外坠崖去世。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听父母说过,哥哥只有几岁的时候因患白喉,差点丢命。早些年,有几个算命先生也算到我们五姊妹中会有一个中途残破,没想到就是他!我苦命的哥哥,你儿子正读军校,好日子还在后头,你真是没享福的命!

二0一二年,母亲也因病去世。

几年后,三弟夫妇把房子加了一层,并把它设计成别墅样子,我们一大家住了几十年的老屋彻底不见了踪影。

老屋消失了,而永远磨灭不了的是我们对老屋的记忆,永运无法忘怀的是那些与老屋有关的往事。

父母已逝,我也过了天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年清明、春节带着小辈们去祖辈的坟前祭拜,给他们讲讲祖辈的故事,让他们不要忘了自己的姓氏、辈份和出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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