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

万里飞雪。将天地作烘炉，熔万物为白银。

我记得，那一年的冬天好像格外寒冷，我一直让书童往火盆里添木炭，依然抵御不住苍穹的冷漠。

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雪将住，风未定。熔炉里渐渐出现了他的身影，从容不迫地，好像要将每一步的脚印踩得更扎实一些。

这个叫刘备的家伙，已经来了第三次了。

进屋以后，他并没有掸掉身上的积雪，而是像一个懂事的孩子一般，察言观色地立于一旁。

说实话，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们之间一定会发生什么。他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人，将野心包装的滴水不漏，冠以“仁义”的名号，在乱世生存。

我并没有点破他，因为在这个世道，能坚持演戏的人，绝无仅有。

他身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了，将他的衣服打湿，好像是故意等到我露面，配合地做出一种姿态。

“求先生出山，指点迷津、匡扶汉室，备感激涕零！”他长揖不起。

我注视着这个唯唯诺诺的男人，好像真的有王者的宿命。

也罢，我的年级已然不小，若不出去挥斥一番，怕是再无机会让世人知道我诸葛亮的威名了！

卧龙，出山了。

02

人活着，总会有一些追求。有的为名，有的为利，有的甚至想名利双收。可是在这个乱世，名利双收太难了，据我所知，除了曹操，还没有人能活着做到这一点。

我是一个聪明人，知道财富权力都是身外之物，我所追求的，只是流芳千古。

我没有选择曹操，因为他太聪明，根本不需要我这样的人。

我选择刘备，因为他虽然不聪明，但是很会装，而且能一装到底，这是成为一个王者必须的条件。

比如现在，他又在训斥关羽、张飞，“我有孔明，如鱼得水也！尔等无需多言！”

每当此时，我都会露出一副感激的面孔，挤出两滴泪水，配合着刘备的表演。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关羽、张飞是他的自家兄弟，而我，最多只是个有用的外人。

无妨，我注定是这乱世最耀眼的星，有我自己的方法来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

这方法的第一步，便是要降服刘备麾下第一猛将——关羽。

03

赤壁的一场大火，烧毁了曹操的八十万大军。及至此时，关羽还认为这是周瑜那个小儿用兵如神才取得的胜利，对我口服心不服。

关羽，人中龙凤。不过是人都有弱点。重情重义，便是关羽的弱点。

在这个无情无义的乱世，情义还没有沙场的黄土值钱。我便是看准这点，派关羽于华容道截杀曹操，并激他立下军令状。

曹操何等狡猾，提起过五关斩六将的恩情，激起了关羽尘封心底的往事。

如我所料，关羽空手而回，按律当斩。

刘备默不作声，我却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戴着君子的面具，不好因私弃公。

机智如我，只字不提军令状一事。杀人诛心，杀人为下，诛心为上。

那一夜庆功宴，关羽提着酒壶来跟我对饮了三碗。自此，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他的酒量很差，喝一点便满脸通红，而且总是反复跟我唠叨，说他从没想到这个世道还会有像刘备这么单纯善良的人，他愿意护他成就霸业。

每当这个时候，我只是微微一笑，仅此而已。

此后多年，刘备每每提及此事，都责怪我为何非要派关羽截杀曹操，错失最好灭曹机会。

我总在内心嘲笑他的蠢，看不透我的用意：收关羽为其一，放曹操为其二。彼时孙权强，刘备弱，若是杀曹操，刘备必被孙权所欺，哪还有机会成就霸业？留着曹操，制衡孙权，此乃势力平衡之策。

当然，这些话我从来没对刘备讲过，因为做臣子的最忌讳比主人聪明。

无所谓，反正我与关羽已经成了好朋友。这接下来的第二步，便是取巴蜀了。

04

周瑜死了。在跟我交手的第三个回合终于含恨而去。

我并不惋惜，因为周瑜这个人太贪婪，既想要名，又想要利，要知道鱼与熊掌岂可兼得？

不过谁管他呢，此时是进军巴蜀的最好时机。

一路征战，收复了黄忠、马超等外系军阀，既壮大实力，又平衡嫡系势力，我们高奏凯歌，直指成都。

刘备这个家伙，可能没想到自己也会走上人生的巅峰，开始有点恣意妄为。我本想提醒他一下，既然戴着“仁义”的面具在乱世立足，那就绝不可卸下伪装，一旦以真面目示人，便是自取灭亡。

可惜，我最终没敢开头，毕竟我是一个外人，刺破主子的内心，是为人臣子的大忌。

05

休养生息多年，借天府之国的富饶，我们终于有实力北上与曹操一决雌雄。

那些日子里，我常常眺望北方，以为那里会很美。很多年以后，我去了汉中，才发现我错了。汉中是很美，只是那时我已无心欣赏。

那一天，斜阳四散，细雨迷蒙，我自早晨就一直焦躁不安，匆匆忙忙卜了一卦，为坎卦。

坎主水，必是荆州方向有事发生。

是夜，噩耗传来——关羽死了，死在了东吴的无名鼠辈手中。

刘备震怒，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动怒，也是我第一次见他喝醉。所有人以为他是为兄弟之情悲痛，只有我知道，他是因为孤独，他认为关羽死后，世上再没人懂他。

其实我比关羽更懂他，看得透他的心，知道他伪装的很累。

刘备决定不再继续演下去，他撕破了“仁义”的面具，不顾黎民苦难，要举全国之力讨伐东吴。我深知这一战会将我们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可是我却不知如何劝阻，该说的话，多年之前没有说，此时再说已经晚了。

那天凌晨，我独自一人站在成都的城头，风呼呼的刮，刮得脸生疼。我看着醉醺醺的刘备领兵越走越远，一声叹息。

06

如我预料，卸下“仁义”的面具，便是兵败之时。

还是火攻，只是这次烧的不是曹操，而是刘备。曹操何等人也，尚可以东山再起，刘备却是一病不起。

他召我去一个叫白帝城的地方，光听名字就让人感到深深的无助。病榻上，他再也不用戴着面具，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神黯淡无光，让我想起了我们的第一次相遇，那时他的表情谦逊有礼，不过目光带着一丝狡黠。

刘备快不行了，临死之前依然拿我当外人，他客气地对我说“禅儿天资愚鲁，你可以取而代之。”这句虚伪的谦让，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警告。

我懂他，他却不懂我。他根本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财富权力对我来说不过浮云一般，我想要的只是流芳千古，尽忠，就是最好的方式。

不过我还是在他咽气之前说了一些能让他安心的话，毕竟，我也在他面前装了一辈子。

他演了一辈子，估计累了，终于深深地睡去。

07

刘备死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用谎言去验证谎言，得到的肯定也是谎言。

今后的很多年，我过得并不快乐，身边的老朋友相继离去，让我感到孤独，我开始有点理解失去关羽的刘备，至少他还认为有人懂他，有一个心灵上的依托。而我，太过于聪明，所以没有人懂我。

这个状态一直持续着，直到他的出现。

那是赤壁之战后的第二十个年头，我用人不贤，一时大意失了街亭，调兵遣将已然太迟，曹军转瞬即到。

兵临城下。

我并不慌张，相信以我的威名，故布疑计，可退敌三舍。

来到城头，焚香煮酒，抚琴一曲，边饮边弹。

这时，我看到曹军的首领，惊愕万分。那是一个少年老成的年轻人，有着异于常人的洞察力。

高手过招，电光一瞬。我在城头与他的眼神交汇，对视不过三秒钟，我便知道我败了。

他看透了我，知我城中无兵，困兽犹斗。此时一声令下，便可破蜀国、擒蜀相，成就千秋功名。

我还没想好应对之策，琴弦已断，我如坠冰窟，知大势已去。

他却没有下令进军，只是冷笑一声，绝尘而走。

既已识破我的疑阵，为何还要撤军？擒得蜀汉第一相，是何等荣光？

这个疑问成了我的梦魇，让我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我不喜欢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感觉，每一天都感觉很不踏实。

08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司马懿，天纵奇才，权谋高手。他与我一样聪明，却与我的追求截然不同：我追求的是千古留名，他追求的是千秋霸业。

彼时，曹氏一族仗司马懿的谋略与我抗衡，又忌惮他的谋反之心，只得使驱虎吞狼之策。

“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司马懿自然晓得。

诸葛在，司马活，诸葛死，司马亡。

放我一条生路继续对抗曹魏，他便有机会发展壮大，此乃权术平衡之策，与我当年遣关羽放曹操如出一辙。

多年以来，本以为这世间无人能懂我，孤独到死是我最好的归宿。谁料得此宿敌，我内心说不出的感慨：

司马啊！

我们明白彼此心中所想，洞察对方如透明一般，却从未说过一句话，喝过一口酒；

我们注定为敌，无法成为朋友，因为我是唯美的理想主义者，你是实惠的现实主义者；

我们旗鼓相当，我却必将短命于你。两个国家的斗争实际是两个天才的较量，而这场较量早已注定了结局。

09

又是六年光阴，我跟司马懿互有输赢，谁也占不到便宜。可我的身体每况愈下，头发也变得白了，没有多少时日可以配合他韬光养晦了。

他也知我时日无多，加紧了派系势力的扩张，如今魏帝已易三主，对他司马一家构不成多大威胁了。

他们说，人老了，记忆会变得不好，我却对那段时光印象特别深刻。深秋的五丈原，西风烈烈，刮得军帐呼呼作响，床头的火烛忽明忽暗，不知何时将被黑暗吞噬。这是我脑海中最后清晰的画面。

弥留之际，我仿佛又见到了刘备，他总喜欢作个揖，一脸虔诚；我又见到了关羽，酒量还是那么差，一喝就脸红；还有周瑜那个小儿，见到我就气急败坏地跳脚大骂。我还见到了多面未见的老朋友们，正准备向他们打招呼时，床边的哭声吵醒了我。

疑惑，你们都跪在床边哭什么？

五丈原上空，流星划过。

10

我毕生致力于灭曹大业，压得曹魏喘不过气，只能依靠司马懿与我周旋。

若是没有我，又何来如今权倾朝野的司马一族？

我们是最好的对手，也是最好的知音。我懂司马，司马也懂我，他当然知道我不慕权贵，只想青史留名而已。

那是我死后的第二天，司马懿领兵来犯，旌旗摇摆处看到了假的我，佯装大惊失色，拍马而逃。他演的很好，没有人知道是装的，成为了后人的笑柄。

笑柄又如何？他从来都是看淡名誉。这是他卖我一个大大的面子，作为这六年知音的回报。

天下，依然是他司马氏的。

而我，也得偿所愿，流芳千古。忠心死而后已，谋略盖世无双。

可是我时常在想：假如，那个苍茫的雪天，我没有见到刘备的话，故事还是这样写的么？

真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终-